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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Alice

微博@落桐Levi_LToNG

(tips:合集里为每篇文章正确阅读顺序)

【1225生贺】《天国列车》

·CP:艾利

·参考作品  《里斯本之夜》

                《爱在黎明破晓前》

                《寻梦环游记》

·最初的灵感来自放在末尾的BGM

【1】

“38024号、38025号、38026……”

——我手腕上的白色编号是38050。

他看了看前面排着的十几个人,被叫到代号的人会依次到那个大理石拱形门头下的一排窗口坐下。里面接待和询问的人也看不见面孔,讲出的声音也只有窗口内的人可以听见。

后面的人龙长到看不见尽头,再远一些的便被一片雾霭模糊了,也不知道那些是和他一样的人、还是装腔作势而来的幽灵。

“38046号。”

这里看起来就像个业务厅,环顾了一圈后他想。却透着一股不可名状的氛围,就像路上拿着冰激凌向落单小孩走近的陌生人,用温柔的语调告诉你:这里是安全的。

“——38050号。”

“先生,请坐,不要紧张。”

艾伦听罢便坐下身,进了这个窗口,他便能看清楚此时接待他的是个疑似英国血统的年轻女人,穿着一身纯白色的制服,那制式看起来像中世纪的传教士;一圈亚麻色的头发整齐的向后编着,一双浅绿色的眼睛让他觉得不舒服,会让人觉得是用两颗突兀的翡翠嵌在维纳斯的眼睛上。还有什么别的特别之处……艾伦将目光往上移了一寸,看见这个女人头上浮着一顶金色的光圈。

“您还记得您的名字吗?”

“我叫艾伦·耶格尔,”他顿了顿,皱起眉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别着急,请您先继续回答我的问题。”

艾伦朝身后排队的人群撇撇嘴,“难道你们对每一个人都要这么繁琐吗?”

“从您坐下的这一刻,到我们例行的谈话结束,都只会进行一分钟的时间。”女人微笑道:“这里每个窗口里的时间都是停止的,您所说的情况也不会除我们之外的人听见,这是一个完全封闭的空间。“

艾伦突然愣住,一瞬间他不知道是自己脑子坏了还是面前这个女人疯了。

“我有一个对每个人都需要确认的重要情况要向您核实,您还记得您的死因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女人从面前摞起来的纸堆中凭空拿出一份档案,摊在桌子上说道:“艾伦·耶格尔先生,很遗憾的通知您您的人生已经结束了,这里是拉特兰德,您可以将其理解为’天堂’。人间领事馆传送到我这里的档案显示:您死于2019年10月19日,在当天伦敦市中心发生的一场连环车祸事故中丧生,死亡年龄30岁。“

“……你在胡说八道什——“

“您生前的履历显示,您于1989年3月30日出生于英国爱丁堡,患有先天性哮喘,父亲是一名外科医生,母亲则是当地高中的数学教师。大学就读于俄国列宾美术学院油画系,作品多崇尚浪漫古典主义风格,随后一直在家乡从事美术设计和函授工作。在2011年九月、赴海德堡旅游期间您结识了您的先生、并与他结婚八年,你们深爱着彼此,而他在17年冬被查出胃部病变引发癌症,并于次年秋天因手术失败不幸去世。你也因此遭受打击萎靡不振,直到在车祸前三天,在家人的支持下你才从海德堡回到伦敦举办你的个人画展,却在画展开始的当天发生了车祸当场死亡。“
艾伦愣住了。事实上从面前这个女人面无表情念出前两句的时候他就已经说不出话:他还在怀疑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毕竟这听起来简直他妈离谱的过分,他宁愿相信自己是在医院被注射了过量吗啡。
停顿了片刻他不禁笑道:"天堂都这么喜欢查死者的生前履历吗?你那长到离谱的表格上不仅仅只是这些内容吧,你大可一字不漏的全念出来,看看你们的恶趣味严重到什么地步,是不是连我和我先生上了多少次床都能写的一清二楚?"
"您想知道这当然可以,但这牵扯的就不是您个人隐私了耶格尔先生。我需要重申一遍我的工作:我是拉特兰德的数千名引领人之一,从踏入这里开始、您生前的记忆成了您最宝贵的财富,这里是个中转站,您和来到这里的所有人在经过检查鉴定后可以留在这里生活。我们会通过检查您剩余记忆来决定给予您多少的灵魂额度,通过这些额度,您可以在这里过您自己想要的生活。直到额度用尽,您便可以结束这段旅程前往转世车站,开始您的下一段人生。"那个女人微笑着挑挑眉,那双半眯的绿眼睛看起来就像童话故事里的妖精、接着她两手慢慢放在胸前就像是祷告,"难道您不觉得吗?这是所有人能够想到最理想的天堂了。"
"你的结论下的太早了。我没明白你的话,什么叫剩余记忆?如果按你的说法我已经死了,那在我死后你们又动了什么手脚?"
"并非是我们动的手脚,先生,相信我,我们每解答一次这个问题银河里就会多一颗星星。人会死去,灵魂便会在世间辗转几百回,它们会因为感到疲累而需要一个地方中途歇息才能进行下一趟旅程,也就是你们口中的‘人生’。到了这个时候、前一生的记忆就成了沉重的包袱,"她两手朝上摊开,"你们都需要将包袱卸掉才能继续往前走,换言之、这并不是我们的阴谋,而是您潜意识做出的选择:为了来到拉特兰德,为了负重而疲惫的灵魂能够得到休息与安宁,也为了您能义无反顾进行下一场旅途——它们必须被舍弃,而我们会帮助你们。"
"难道你的意思、是我自己要把那些记忆扔掉的吗?"艾伦突然感到一阵怒不可遏,他的呼吸有些困难,这让他情绪变得偏激了。"根本是你在胡说八道!我为什么会想要来到这里?我从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的鬼地方。不要用你们那套宗教谬论把罪责强加到我身上!"
"不,这的确就是您自己的选择。"她依旧保持着微笑说道,那份从容让艾伦看了只觉得恼火:"每一个灵魂为了走到这里都走了太长太远的路,你们在疲惫之时为了减轻身上的重量会不由自主的扔掉一部分,否则你们根本走不到这里来。"
"艾伦·耶格尔先生,您短暂的一生中最重要的不过是您的亲人、朋友和爱人吧。或许那八年的婚姻生活让您更爱您的先生,即便是你们相爱时没人看好你们的婚姻。在他被查出癌症的时候、您为了救他卖掉了你几乎所有的作品,也欠了不少的债款,但遗憾的是这依旧无法挽留他的生命。这份记忆对您来说太过沉重了,事实上,人活着的时候遇见到的每个人都会增加灵魂所背负的记忆的重量,所以从您踏入拉特兰德之前,就已经丢弃了他们。哪怕您如此深爱您的先生,到了现在这一刻:
"——您已经连他的样貌和名字都记不得了。"
"这不可能!!"
艾伦猛的站起身来,突发的情绪波动让他呼吸越发急迫、脸颊变得红润起来,"我记得他、我不可能忘记他!他叫——"
有一种无形的力量猛然扼住了他的喉咙,他发不出声,伴随着大脑嗡鸣带来一片空白。
他只是潜意识里瞬间闪过的念头,对面的古怪女人便推给他一张白纸一支笔。艾伦看见那白纸觉得头皮发麻,却一把夺过那支笔停在纸面上:"这不可能,我记得他的名字。"
——可那个名字是什么。
他妈的不是说会把沉重的东西都扔掉吗,为什么那该死的病还留在他身上?
他一边掐住嗓子一边笔尖颤抖的停在纸面上,他的大脑里有一张密封的皮阻塞了他的记忆,是什么时候有的?艾伦越去思考越觉得痛苦,这似乎加诸在他的生理上了、呼吸被剥夺大脑也被狠狠刺痛,他最终只在白纸上留下一个孤零零的L便再无其他。
"这不可能……"
他从椅子上滑落下来,瞳仁颤抖着像荡起涟漪的野湖。
"——我怎么可能忘了他。"
笔也摔在地上,变成一缕金色尘埃。

【2】
"这是您能领到的额度。"
一个美丽的女孩双手将一颗水晶球放进一双比她大出两倍的手中,里面轻轻晃荡着浅金色的液体,犹如名贵的金酒。
"您还好吗先生?"女孩抬起头微笑望他,艾伦看到她没有眼白和瞳孔,精致眼眶里是满满的两汪金色,就像此时此刻他接到手里的水晶球一样。"我看到您从拉特兰小姐那里出来精神很不好,请让您的灵魂保持一个愉快的状态,欢迎您来到天堂。"
"拉特兰小姐?"
"是的,"女孩不经意抖了抖身后的翅膀,于是她所站立的地方零零散散落下一地星光,"在那里接待灵魂的天使们都叫做拉特兰,她们是拉特兰德的象征,也是你们的第一位引路人。而我们是负责给你们分配灵魂额度的天使,您可以用这个水晶球里的额度去找在拉特兰德城邦里的尤弥尔,和她交易得到您想要的东西。"

“……您在听吗?”
"耶格尔先生?您的眼圈还是红的。"
"没什么。"
艾伦擦了擦眼睛然后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回应道,他双手里那颗水晶球在触及的第一瞬间感觉十分温暖,他不知道里面那些浅金色液体究竟是什么,会是什么有机物吗?他看不懂也无法理解,毕竟没有正常人能在一瞬间理解天堂的事、他也不是神论者。艾伦合了一下眼睛,转而抬头望向不远处的一座金色城邦,它巍峨的矗立在那,仿佛宇宙出现的那一刻它便悄然落成,被薄薄的雾气包裹着,看起来神圣不可侵犯仿佛英灵殿。
他的身后是那一座座小小的接待窗口,刚刚他就是从那里出来的,在视线被阻隔的那面,是不是还有无数的灵魂被标上数字、排着望不见尽头的长队——看起来就像僵尸一样徐徐前进着、完全降低了这里是天堂的可信度。
"请往那里走吧,这是你们最后歇息的地方了。"
女孩说完便慢慢拍起翅膀升至半空,她用两只稚嫩的手捧起艾伦的脸,小巧的嘴唇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吻,轻声说道:"这是来自拉特兰德的祝福,愿您度过一个愉快的旅程。"
……那里。
艾伦抬起头看着那座神圣城邦。他想:那里是哪。而此时身边那个天使女孩已经消失不见,连振动翅膀时的羽毛都没留下。一时间整个偌大的视野里只留他一个人了似的,唯有天空上的星宿像是教堂穹顶上的壁画、它们指引着那个城邦、伴随着在寒冷夜空中飘动的北极光。艾伦站在这片未知的天空下觉得从未有过的迷惘,可还是要迈开脚步往那里走去。

他朝着那扇金色城门行进、脚下踏过一片百合花海,手中环抱的水晶球散发着光芒。在前进的时候艾伦无意间看向四周,距离他不远的几个位置都有玳瑁色的人影朝着同一个目的地走去,它们怀中同样抱着一颗光球,那发散的光柔和的嵌在那一小片混沌中,像是在密林里围绕着湖边三三两两飞舞的萤火虫似的。距离城门越来越近,他便感受到踏入这里之后的第一缕温暖、仿佛是为了验证这里的真实性一样。随之而来的还有各种各样的人声:他们在笑着的、在互相攀谈着的、围拢在一起兴高采烈的大呼小叫、就像公园里围在喷泉边的孩子。不分男女也无论老幼、或手持酒杯又或者衣着光鲜的沉溺在一团团光雾中。以致于当艾伦看清这个世界里的一切时他不由得愣住:就好像他从未见过眼前这种场景一样,仿佛一张法国17世纪的历史画,只不过画的现代城市里的一座巨型广场,看起来极为繁华又朝气蓬勃。那些错落的街道、每一条马路、彼此组合的花坛、在广场中央屹立着高大的天使塑像,那塑像半展羽翼,手中怀抱着一把竖琴,那眼睛也半垂着,脸上带着温柔的微笑俯瞰着这整座被称为拉特兰德的城邦。

……我为什么要来到这里?

一个孩子和同伴追逐的时候跑过来、不小心撞落了艾伦手中的水晶球,可当艾伦反应过来想去捡的时候,却惊奇的发现那颗水晶球稳稳悬空在距离地面十厘米左右的位置。

这个世界的一切都那么不符合常理。艾伦伸手将光球捡起来想着:这个球就是诠释这点的第一步。

“你是新来的人吗?”

嬉闹着停下来的男孩抬起头来看他,那双属于正常人类的褐色眼睛让艾伦感觉到一丝亲切:“对,我刚来。”

“那你要去找尤弥尔!”那男孩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说道:“她可厉害了!能给你任何你想要的东西!”

“那她在哪?长什么样子?”

那男孩指了指东方,“你看见了吗,就在太阳升起时照耀的那个小教堂,尤弥尔就住在那里,每天都有好多人去找她换东西呢。”男孩歪着头想了想、这个小动作看起来对他也有些困难似的。“她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有金色的头发还穿着白色的裙子……可她长什么样子呢?好像看不见她的眼睛,也很沉默,至少我去找了她好多次却从来没听到她说过一句话。”

艾伦听到这里便蹲下身子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艾伦愣了一下:“那你来这里多久了?连这也不记得了吗?”

“也不记得了。”孩子说完反倒笑了,像是被母亲揭穿了什么令人害臊的秘密一样。“好像我从来没去过别的地方,从出生的时候就在这里了,如果缺了什么或者想要什么就去找尤弥尔,这是我还唯一记得的东西,然后还有我的朋友、尽管我都想不起来他们叫什么了,可他们一直陪在我身边。”

艾伦听那个男孩说完,便跟着他转头看向刚刚和这个男孩一起追逐打闹的孩子,可让艾伦感到一阵颤栗:因为另外的那三个孩子都没有脸部,连他们的形象也淡化成了一缕会动的玳瑁色人形。

“……你认识他们吗?他们叫什么名字?”

“已经不记得了,我只知道印象里他们是我的朋友,我便去找尤弥尔让她把他们换给我。可他们叫什么、长什么样子。”男孩说着,有几颗眼泪陆陆续续的掉下来,那双褐色的眼睛呆呆的凝望着艾伦眼中的无脸人形、他并不能想象它们在这个男孩眼中是什么样子。那些眼泪越淌越多砸入地面,男孩似乎都感觉不到一样:“——我一点记忆都没有。”

“喂,你别哭啊。”艾伦朝他做了个鬼脸,但遗憾的是这并没有多大作用。

如果现在他手里有颗糖就好了。他看了一眼四周洋溢着欢乐气氛的人群,显然这里并没有他想要的糖果铺、也没人来告诉他怎么安慰这个孩子。

“你还认识这里别的人吗?我带你去找他们。”

“——那边的先生。”

有两个身穿白色教袍的天使朝他走过来,一男一女。男性走过来看了看他微笑说道:“你是新到这里的吗?”

“是的。”艾伦视线越过他看向那个男孩,发现他被那名女性天使蹲下身温柔安慰着什么、他听不见。

“欢迎来到拉特兰德,先生。”

“那个孩子看起来很难过。”

“他才在这里待了半个月,已经用掉了所有的额度:为了换他印象中的朋友陪伴在身边。”

“所以呢?他在这也没别的人了?比如他的父母?”

话一出口艾伦才觉得不太对劲:如果他的父母在世会很不礼貌。

“他生前是个孤儿,他的父母将他遗弃在大街上,被社会福利院收养,却因为在13岁的时候患急性肺炎去世。”

“……这。”

男性天使叹了口气:“福利院联系不到他的家人,没人知道他的死去。”

“那现在他要怎么办?”

“接待你们的拉特兰没有告诉你吗?因为他还是个孩子,太过年幼,我们需要有天使引领他前往转世车站。如果你们用尽了所有的额度,拉特兰德的主神会告知你们该往哪里走,起码是在这个城邦的西边、太阳落下的方向。”

“……是吗。”

面前的天使慢慢低头做了一个祷告的手势,艾伦看到女性天使已经将那个男孩抱起来,振动起那对巨大的白色羽翼准备离开:“愿他在下一世能有个温暖的家庭。”

“那个尤弥尔。”艾伦想了想问:“和她换什么东西都行吗?”

“当然,只要是你记忆中有的,这里的一切都是等价的。”

“谢谢。”

于是那对天使结伴离开了。

 

【3】

尤弥尔是个小女孩。

金色的长发,白色的长裙,额头上长长的碎发垂落下来遮住了眼睛。

她独自一人坐在教堂大厅的尽头,在绚丽的玫瑰花窗下、在那座对她来说有些偏高的常春藤椅子上,两条白净的小腿在裙摆下空空的垂着。她的面前排着几十个人,人们怀着希望对她渴求着什么,她安静的听罢随后便一一应允,被满足愿望的灵魂自愿将怀中的光球献到她面前,她便两手触过那些光球:将一小缕金色纳进她的手心里,而后便陆续离开。

“她在这个世界中顶替了耶稣的位置。”

艾伦听见声音回过头去,看见身后一个与他年纪对等的红发男人正对他报以友好的微笑。

“你是?”

“你很幸运,我还能回答你我的名字。”对方朝他伸出手来:“我叫埃里克斯·杜登。”

“艾伦·耶格尔。”艾伦和他握了握手。

“新来的?”

“刚来。”

“在这里新来的人都会被人羡慕的。”埃里克斯耸了耸肩,“你想来换什么?”

“……我并不清楚,”艾伦低头看着手里的光球、里面摇曳的金色液体倒映着他的脸:“‘想要交换什么都行’,从门口那个奇怪的拉特兰女人开始、到我刚刚见到一个用完这个球里额度被天使带走的小孩,他们都跟我这么说:‘去找尤弥尔’,也就是里面那个小女孩,‘能换到任何你想换的东西’——所以我就这么来了,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想换什么。

“唔,看来你就不着急往里走了,你可以到外面去想一想、或者等我出来带你去喝一杯再帮你一块想想这个问题。所以——”埃里克斯顿了顿、凑过来的笑容便越发友善起来。“不如让我插个队怎么样?”

“……”艾伦听完不禁扯了扯嘴角,随即他鄙视的瞪了一眼仍在对他保持完美微笑的对方后转身走出了教堂。

大约十五分钟的时间,艾伦独自一人坐在教堂外的长椅上。

埃里克斯从教堂出来,一眼就看到了在那与周边气氛显得格格不入的艾伦,于是他做了个深呼吸,继续保持他的友好气质朝艾伦走过去而后坐在他身边。

“你换了什么?”

“原本还没这个打算的,但正好看见你觉得有必要请新认识的朋友去喝一杯。”说完他变戏法一样将一瓶苦艾酒放进艾伦手里,这让对方愣了一下。而当艾伦因此再度望向这个刚刚插他队的男人时,他看见对方收敛起那副狐狸笑容,转而拧开自己手上的一瓶酒喝了起来。

"谢谢,但并没有这个必要。"艾伦看了看四周,那些表现得自由自在的人群,每个都像是水珠徜徉在这片大海中似的。"你在这里呆多久了?"

"两个多月。"埃里克斯说着将酒瓶放在一边,摊开手掌、届时属于他的那颗光球便轻飘飘的浮现在他的手心:里面只剩下一半的金液。这让艾伦看着愣了一下,接着又不禁怀疑的看着一直被自己捧在手里的光球,埃里克斯看着他又笑了:"别那么死板,这里可是天堂,我们想的一切都会成真。只要你想、它就可以被收纳到你的身体里去、然后你锁骨上会多出来一个金色的小标记——看起来很蠢就跟手机电量似的。等到你需要交换时再拿出来,本来它们也是属于你身体的一部分。只有刚来这里的傻瓜们才会带着这个累赘到处走。"

"……喂。"

"喝一口吧你就原谅我了。"

"你刚刚说‘原本就是属于身体的一部分‘是什么意思?"

"拉特兰们说的话你都忘了吗?"埃里克斯挑挑眉,"‘自从你来到这里,你的记忆变成了宝贵的财富。’——你难道把这句话忘了?"

艾伦脑子里突然嗡了一下。

"……难道你的意思是。"

此时此刻他连说话也变得有些困难,他的眼睛不由得重新审视起手中的光球问道:"他们口中所说的额度就是——我们自己的记忆?这光球里的东西?"

"——要不然呢?"

埃里克斯仰头喝了一口手中的酒说道。

"你以为那球里的是什么?当真是发光的金酒吗?否则你不觉得奇怪吗,我们只能去交换自己记忆里有的东西,比如手里的苦艾酒,我生前最爱喝这玩意。"

"可是记忆被交换了我们不就什么都忘了吗?!"艾伦突然感到一阵窒息,那种呼吸困难的感觉就像他的哮喘又发作了一样。他猛然回想起前不久见到的那个男孩、他在这个地方独自一个人,身边只有那两个没有脸的人形陪伴着他。如果这在那个男孩的眼里都是他所期望的幻觉……艾伦简直不敢想,他突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可这就跟那个因为遗忘而哭泣的男孩站在洋溢着欢乐的人群中似的、微不足道又格格不入,甚至没人去留意他莫大的悲伤,就像没人会去追究在某颗遥远星球上缺水枯败的花。①

"难道你有很重要的事不想忘吗?"

"难道你没有吗?就这样拿你生前的记忆去换喝完就没的酒?"

"……你管的也太宽了。"埃里克斯笑着耸了耸肩,这个动作让艾伦觉得自己是个无可救药的傻瓜。"新来的人好像都像你这样,想要永远抱住记忆不撒手,觉得就会永远保留住生前那些东西一样,可很快就会发现:在这个被称作’天堂‘的地方,这该死的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埃里克斯!你又缺酒了吗!"

有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这段话。

艾伦抬头看见一个陌生人朝他们走过来,是个颇为魁梧的中年男人,而这个时候埃里克斯也站起身来微笑着和他们打招呼。

"拉尔夫!"

"这家伙是谁?你刚认识的吗?"

"是个新来的,刚刚在尤弥尔教堂里他还让我插了队。"

"……喂。"

"你好,你叫什么名字?"那个男人向他伸出手来,艾伦有些不知所措的停顿了一会儿,随后还是握了过去,"艾伦·耶格尔。"

"拉尔夫·穆勒。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听见新名字了,大多数情况下、我们都会碰见因为额度用尽而忘掉自己名字的人。"

"你也在这里待了很久吗?"艾伦皱着眉问道。

"大概,"拉尔夫抓了抓有些稀疏的发顶笑道:"也有三个月了吧,耶格尔,尽管用‘见到你很高兴’这句话打招呼不太合适——毕竟你来到这里就证明你已经死了,但如果愿意在所剩不多的时间里和我们一起相处的话……至少我们每天打招呼的方式都是‘嗨,今天你都还记得什么?’"说到这埃里克斯已经抱着他的苦艾酒笑出了声,紧接着又跟着拉尔夫补充道:"如果你还能记得这个球里的70%,你需要请我们每人一杯苦艾酒;如果还记得50%,我们可以考虑请你一瓶;如果很不幸你连名字都回答不出来了,我们可以考虑把我们的故事分享给你听。让你假设自己是个还拥有着什么的人,而那颗球也依旧闪闪发光一样。"

"够了埃里克斯、这里只有你喜欢喝那玩意,我喜欢白兰地。你呢小子?"

"……我对这没什么偏好。"

拉尔夫和埃里克斯对视了一眼撇了撇嘴,然后又问:"你抽烟吗?"

"不。"

"为什么?是结婚了老婆不让?还是别的原因?"

艾伦愣了一会儿。

片刻后他慢慢低下头,那绿色眼睛呆滞着像是走神。

"我有哮喘。"

"啊好吧,对了,你结婚了吗?"

"嗯。"他点点头。

"有孩子了吗?"拉尔夫的语气有些小心翼翼的,这跟他的形象有些不相符。

"他是个男人。"

"那倒是还好——不在这鬼地方这种话也不该乱说,我的意思是,我看你的样子有些年轻像是新婚不久,如果、我是说假如、你是和一个女人结婚,那你们的孩子还小结果你就出了这种事——冒昧问一句、你是怎么去世的?"

"那个拉特兰女人告诉我说我是在伦敦市中心出了连环车祸。"艾伦耸了耸肩:这话他自己说出来有点像鬼扯。"我们结婚很久了,有……八年。从来也没想过这种问题,这对我们两个男人来说也不现实。"

"看样子……你们婚姻还挺幸福?"

"是,"他半垂着眼睛,而后不自觉微笑起来回答埃里克斯:

"我们过得很幸福。"

"那听起来还不错。"埃里克斯笑了笑,他看了一眼拉尔夫然后邀请似的说道。

"做个交易吧,艾伦。"

"什么?"

"你会得到我们离开前所有时间的陪伴,甚至是每天一瓶苦艾酒的乐趣——""够了混账我说了除了你没人愿意喝那玩意儿——""只要你愿意把你的故事说给我们听,相应的,你也可以听到我们的,拉特兰德从来不缺愿意交换故事的人。"

"拉尔夫,你觉得这种行为像什么?"

"从你口里说出来叫营销。"

"如果换成你来说:你会觉得这是个延续记忆的好方法吗?"

"不过都是一群无聊又可悲的灵魂在旅途中借以宽慰罢了。"

 

【4】

拉特兰德是个不夜城,这里每时每刻都在举办一场接一场的盛典。

街道上的女人都穿着漂亮的衣裙,在黑夜里它们比灯光更加明艳、尽管不是所有人都那么觉得,可至少这是她们生前最喜欢的。甚至仍然有路边的诗人和吉他歌手,每个人来到这里都是孑然一身,用他们各自生前的记忆来换取这一切,在这里不会像人世里那样限制这些灵魂真正的自由。正如他们生前没有几个人真的是电影明星、混迹于好莱坞或者其他国际舞台,但到了现在却每个都是主角。在他们心里,这些不能为大部分人所苟同的事物、恰恰都是他们认为比记忆和生命更为珍贵的存在。

但艾伦依旧无法理解。

他的光球被收纳进他的身体里、他在不经意间碰触自己胸口的时候能够感受到它的温热,就和一般生命带来的温度一样。他总想着要保住它,那是他认为极其重要的东西。

埃里克斯坐在一边问他:"你该不会是为了保住你和你先生的回忆吧?"

"他对我很重要。"艾伦说:"别人也一样。"

"可你应该连他们的脸和名字都忘记了不是吗?"

"但那些事我还记得。"

"你先生还在世吗?"

"不……"他垂下脑袋摇了摇头:"一年多前他就病逝了,我陪他走完了全程。"

"很抱歉。"埃里克斯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我能理解你,可我不得不告诉你——你这样做毫无意义。"

"为什么?"

"即便你不去交换,你的记忆每天也会以一定的速度慢慢消逝,这是从你踏入这里便已经注定的事——没有别的原因,这是拉特兰德的规则。"

"可如果我一定要留住呢?"艾伦语调颤抖的说着,腥咸的海风把他略长的头发吹成一缕一缕。他们坐在城邦西边的索芙特海峡上,面对着在星空下安然沉睡的索芙特海,撞击海峡礁石上的潮汐碎裂出成千上万光点。埃里克斯对艾伦指了指西边的转世车站,它依靠着一片无尽的大海,那些列车从海平线的尽头开进来,穿过一丛丛云彩和海雾、像划过夏夜的流星一样慢慢靠站而后轰鸣离去,带着结束旅程的灵魂前往未知的远方继而开启下一次人生。在这个世界里,这将会是他们最终的归宿。

"没人能做到。"埃里克斯望着艾伦说道:"拉特兰德每天进进出出那么多人,当然也会有不少像你这样执着的人,这些殉道者在我看来值得尊敬却也可悲、但正如生前我们不能违背国家制订的法律、也没人能违抗这里的规则,他们只能选择承受这一悲壮决定所带来的痛苦。况且这没有任何意义,你已经记不得他的脸和名字,来到这里的人都一样,即便你不去做任何交换,你的记忆每天也都会流走。终有一天你会什么都没剩下,然后被那些天使口中的主神带去转世——他们只会更操心孩子。"

"如果是那样的话,一个灵魂能在这里待多久?"

"不知道,至少没人能超过半年——起码我是没听说过有比半年更长的。"

艾伦听完有些恍惚,潜意识里仿佛有什么刚刚才建立起的桥梁转瞬又坍塌。

"你说你先生是一年多前去世的?"

"……是的。"

埃里克斯可惜的摇摇头,他喝了一口苦艾酒说道:

"恕我直言,他应该早就走了。就算没走……你也不会找到他了,他也不会记得你的名字和长相了,他去世的早,只会忘掉更多的东西。"

"是吗。"

艾伦苦笑着将头埋进手掌里,好久才像是自嘲似的抬头望向海面、说道:

“在他临终的时候,我们还约定好他会在天堂等我。”

"而那个拉特兰也明明告诉我说,这里是天堂……我就以为,说不定来这里还可以见到他。"

"那他妈都是放屁、是比推销员话术更能蛊惑人心的东西!"埃里克斯站起身,将喝完的酒瓶愤愤扔进索芙特海里去,"你觉得我们身在天堂是幸福的吗?嘿,我们已经死了,来到这里之后我们一无所有,大部分人却还要和生前一样,不惜一切继续去换取那些死后什么都带不走的东西。我们唯有那些记忆了,那是无论天堂人世又或者是地狱里、都真真切切独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可你看到吗?我们到了这里连自己的东西都留存不住,它们注定消失,到那一刻:那个曾经活过的真正的我也已经彻底消失了,我们在这里会变成流水线上被倒空洗净要装入新鲜牛奶的玻璃瓶,他们用最温柔的方式在鼓励我们、迷惑我们、为了让这些工作越快越好的进行——"

埃里克斯说到这顿了顿,他眼睛里似乎潜藏着一股愤恨,随即他对艾伦指着几千米外的车站、即便是夜里它们也依旧周而复始进行着工作。

"艾伦,看看车站里那些来来往往永不停歇的电车,你还会觉得这里是天堂吗?甚至是,连自己的爱人都见不到了。"

"……最起码,让我还能记得她的名字也好。"

艾伦愣住了,就连耳边轻柔吹拂的海风也带上了欺骗的语气,他看着站在身边面朝大海的埃里克斯,头顶的月光照不亮他的脸。只是一个显得悲怆的黑影。

"埃——"

"埃里克斯!艾伦!"

拉尔夫从他们身后的酒吧里跑出来,隔着十多米远的距离朝他们挥舞着手电筒的灯光。

"斯科特和爱玛他们都到了!你们可以过来一块聊了!让那小子把状态摆好点别一副哭丧脸!"

"听见了吗,"埃里克斯低下头来看着他不禁笑了,"我们的确是死了,却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

"拉尔夫说的两个人是?"

"我们的朋友,天堂里认识的,走吧,去跟他们打个招呼。"

当艾伦跟着埃里克斯走近那座小酒吧的时候,酒吧的门牌上闪烁着暖黄色的灯光,在这片黑夜中尤为显眼。酒吧的门也是仿照上世纪美国西部酒吧里那种合页门建造的,艾伦走进去看见三三两两的人围坐在散置的几台桌子边,看见他们进门都各自举起手中的酒杯表示欢迎,其中有一个看起来气质颇为出众的红发女孩走上前、热情的给了走在前面的埃里克斯一个拥抱。

"晚上好埃里克斯。"

"这是爱玛·提恩,她生前是位美籍芭蕾舞演员——尽管看起来不太像,但也曾去英国皇家剧院演出过。"

那女孩搭上这个男人的肩微笑道:"那你觉得我不跳芭蕾会跳什么?"

"恕我直言,你现在的打扮很符合现在的气氛。"

"那当然,我是专门为了这个场合打扮的,事实上,舞蹈在哪里都能跳,并不会因为演出地点不同就降低了它本身的格调。"

艾伦在语句停顿间微微打量这个优雅高傲的女孩,他一时间觉得有些悲伤的难以呼吸,他无法想象这样的女孩怎么会这么早便香消玉殒,可这个问题他也不能问出口,总认为这会比直接询问女士的年纪更加没礼貌。

"坐在那边朝你挥手的是斯科特·卡尔,大多数人第一眼见到他会以为他是个什么奸商或者抢劫犯——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活着的时候是个钢琴教师,至于那家伙比我还要无害:他是一家幼儿园老师,也不知道他们园长有没有收到家长举报说会吓哭小孩——看起来就跟那位哥谭市的小丑一样,可他的确是个好人。"

"你们都认识很久了吗?"打过招呼后艾伦和他们坐在一起,或许是初来乍到的原因他显得很不适应,"至少爱玛只比你早来了三天,斯科特要久一点,"埃里克斯和拉尔夫交换一个眼神,然后拉尔夫去拍了拍斯科特的肩膀,这让对方回过神来和艾伦握手:"我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在这里待了四个多月了,他忘了自己生前的绝大部分……而且也变得有些迟钝了,自从我们认识爱玛之后,他就很喜欢让爱玛给他讲她生前的经历。"

"都是一些在我看来没什么特点的事情。"那个女孩用三根手指举着一杯鸡尾酒说道。

"可这家伙挺喜欢,"拉尔夫说道:"在还没忘记太多的时候他曾跟我讲过,他生前有过在孩子面前模仿芭蕾舞演员的时候。"

"所以我们的意思是:如果你愿意,可以讲一些你的故事给我们、要是你忘记了我们还记得——当然这种可能性不太大,我们也能再次告诉你。"

艾伦看着埃里克斯的眼睛一时间有些茫然,接着他又看过此时此刻坐在他身边的这些人:他到现在仍无法从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中清醒过来,他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和人间没什么区别。除了脑海中再也想不起的一张张面孔和姓名、他人生中的那些画面在眼前影影绰绰,还有他心心念念的爱人的一切。

这个故事要讲吗?讲的话又该从哪里开始。

"不介意的话就说说你先生,"埃里克斯亲切的建议道:"至少我很好奇你们之间的爱情故事。"

"别找什么借口,"拉尔夫翻了个白眼。"你就只是喜欢听八卦。"

"你少说一些话能够保护你的发际线,你就是因为当数学老师太久了所以现在脑袋会这样。"

"可……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听的故事,它一点也不像电影小说里轰轰烈烈。“艾伦垂下眼睛慢慢说道:“是在十年前的圣诞节、我第一次看见他站在新天鹅堡的露台上,那天飘着薄薄的雪,临近黄昏时分游客都已经陆续离开,而那时他独自一人眺望远方的背影落在我眼里,我便对他一见钟情。唯一让我觉得这个故事有那么一些浪漫的成分在里面的、就是在我看着他背影的时候、他也恰好回过头来看着我。

"我们不自觉便一起离开城堡,那段路给了我充足的时间去准备勇气和他说话:我问他来这里的目的,是旅游、拜访还是公务派遣、他说是本地人,却能用流畅的英语和我交流。我问了他的名字、职业、还有年纪,他比我大了五岁,给我感觉却很年轻,是个作家,会写一些社会题材的作品。在询问他的意向后我以朋友身份造访他的家里、相处几天后,就在离开海德堡的前一天晚上我对他表达了我的爱意,而在他同意我的追求后我们谈起了恋爱,顺理成章的、在那两年后我们结了婚,我便选择留在他的家乡和他一起生活。尽管我身边的朋友不愿意我这样做:他们担心我的身体、担心在异国他乡会事业受阻、更担心他对我的感情是否像我对他一样忠诚,可我的选择是对的,因为从我们结婚到他患病去世——我们一直过的非常幸福。"

"就连吵架也没有过吗?"

"有,"艾伦不禁笑了,"可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他洁癖很严重,我的画室里却常常乱七八糟。每当我想给他画画时,至少要花一天时间把画室收拾干净,否则他绝不会进来、硬拖也没用还会挨他的踹。尽管他比我年长,却很会尊重我的想法,甚至认真欣赏我的作品、在我的画展上留下他的解读。同样,自从我们结婚以后,他再没找过其他人为他的书做插画。"

"……难怪。"埃里克斯半举着酒杯像是发怔,过了片刻他才说道:"谁都不愿意忘记这种故事。"

"如果连自己最想见的人都因为失去记忆而没法相见,这个鬼地方还叫做天堂吗。"

"谁知道呢,我们又不是规则的创造者,却莫名其妙的要被迫遵守。"拉尔夫摇摇头说道:"听起来就很不公平。"

"爱玛呢?"

"你指什么?"

埃里克斯望着她笑了笑:"恋爱。"

"没有,倒不如说我认识的那个男人是个见色眼开的混账,我倒是庆幸来到这里能忘掉他的脸。"

"那就别再去想了,感情问题通常都不会让人觉得愉快。"埃里克斯站起身来说道,"来首音乐换换气氛吧,艾伦,我知道,也许你怀着一股不甘心想要试着在这里见到他,尽管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你依然可以选择去相信,要不怎么能叫奇迹呢。"

这家酒吧的角落里有架钢琴,没人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埃里克斯拍拍手走过去、打开琴盖试敲了几个音键,拉尔夫提醒艾伦:"那家伙自从熟悉了这家酒吧后就一直在这弹琴。反正在这种地方,想做什么营生全凭自愿,也不需要像人间那样投入那么多的资本,只需要那个球里区区几毫升的额度就够了。"

只是几个预备的清音落下去,这个酒吧里便沉寂下来,艾伦看着埃里克斯的手指如同湍流在黑白琴键上奔涌,头顶的灯光柔和的散落在光滑的琴身上,伴随着不远处一阵阵低沉的海潮。

"是贝多芬的《月光》。"

"你很喜欢?"拉尔夫看着艾伦脸上不自禁的笑容问:

"也没有,钢琴我便都觉得好听。"艾伦两手捂住眼睛,像是要抹掉眼泪似的,过了一会儿他像是自嘲似的说道:"他也会弹钢琴,我爱画他弹琴时候的样子,至少在我眼里、他非常漂亮。"

那是艾伦能够想到最美好的画面,在他们海德堡那间一百多平米的屋子里,有属于他的画室、客厅里靠着阳台的位置、也是摆放着这样一架黑色三脚钢琴。对方只要闲暇的时候便会弹琴给他听、无论什么曲子,夹杂着铅笔或画笔落在纸面上的沙沙声,便再没有比这更惬意的午后了。

拉尔夫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别难过了小子。"

爱玛支着脑袋在一旁静静地听,那双精致的眸子里仿佛看着钢琴旁一个并不存在的某个家伙似的,想来他还在人世继续纵情声色,这让她感到一阵不屑、并由此带来的那股孤傲让她看起来像是这间酒吧的女王一般。
埃里克斯的琴声转而变得低沉、幽怨,流转起伏的音符穿过这面墙壁融进那片深邃无尽的索芙特海,而几乎所有人都能从这片琴声中找到共鸣。艾伦看着那架钢琴入了神,直至一首曲终,埃里克斯一只手奋起挥过半空作为收尾,良久后这个小小的屋子里才响起了雷鸣似的掌声,爱玛甚至从座位上走下去给了他一个热烈的亲吻,艾伦也情不自禁想为对方的琴声喝彩,原当他以为他来到天堂的第一个夜晚会在一片状似悲伤又美好的新生活中落幕时,他的眼神不经意间却留意到站在酒吧窗外的一个陌生男人。对方好像从琴声开始的时候便安静的站在身后的夜色中,一双狭长的灰蓝色眼睛沉默着看向这座屋内的情形、那架钢琴和埃里克斯,又好像什么都没再看。
艾伦小声问拉尔夫窗外的人是谁,是不是可以请他一起进来。拉尔夫在一口白兰地下肚后瞟了一眼窗外,随后才摇摇头说道:"他叫丹尼尔,只是他这么说而已,如果你想去问他的名字也没什么意义,因为说不定你下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又不那么说了,是个孤僻奇怪到让人觉得不适的家伙,尽管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攻击性。"他想了想又说:"如果你想邀他一起坐我们没有意见,但前提是你做得到。"沉思了一会儿后,在拉尔夫别样鼓励的眼神中艾伦从酒桌旁起身出门。他出了门左转才来到那扇窗所在的墙边,距离几米远,艾伦看到那个男人被屋内的情景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又或者他的脚步声被海潮淹没、对方并未察觉他的出现,只是从艾伦的角度看过去:他看到他个子不高,体型瘦弱些,侧对着他,身前被窗内暖黄色的灯光泼了半身,身后便隐没在黑暗里,像个渴望橱窗内玩具的孩子。
"丹尼尔先生?"艾伦试着打个招呼,对方回过头来看着他,而那双狭长眼睛看他的样子就像一只警觉的野猫。
"我没有恶意的,您为什么不一起进来呢。"
正如艾伦第一眼感觉的那样:那人看了一眼四周,尤其往艾伦身后着意看了看,艾伦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身后、发现埃里克斯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出来、那脸色看起来颇为凝重。
就在三个人有些静默的时候,陌生男人拉起连帽衫的帽子戴上,而后一声不吭的转身、向西走进一片夜色中。
酒吧里响起热烈的掌声,伴随着尤克里里演绎的激情与自由,爱玛拉起斯科特跳起了舞。

【5】
在那之后,艾伦在他们几个人的帮助下找了酒吧附近的一家公寓。
就像他们之前讨论起这个地方的规则,这里的租金只需要每礼拜支付几毫升的额度。在艾伦住进二楼的那间屋子后,爱玛主动站出来要求他们一起帮艾伦装扮一间画室。
艾伦看着他们帮他收拾屋子的样子,一时间觉得有些恍惚,因为眼前的这一切都好像在人世中发生过一样。尽管在人世中他们并不认识彼此,都各自沉浸在自己的生活中、就是他们本人自己创造的生活也不一定。在这期间他们互相之间聊了不少事、生前那些快乐的烦恼的悲伤的,即便他们本应都是陌生人也无所谓。人已经来到这里,便没有机会再去把自己的故事讲给生前的人听了。
"不知道我在华尔街的那栋房子还在不在,"拉尔夫挠了挠稀疏的头发,"总不会被我那不成器的弟弟卖掉搞那些不靠谱的投资。"
"得了吧,你都死了多久啦,还那么在意生前那些东西干嘛。你总不能还指望你弟弟在华尔街放把火把房子烧给你,"埃里克斯耸耸肩,"那你也没法在这住上它,他还会被抓进监狱。"
"那样也好,省的那混账再到处惹是生非。"
埃里克斯忽然直起身体看着坐在一边拿拉尔夫锯好的木头组装画架的艾伦,偶尔在给旁边试着在纸面上抹颜料的爱玛讲几句色彩原理,从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个奇观,至少埃里克斯认为,爱玛相比于听艾伦口中那些过于学术的理论、她更喜欢直接看艾伦画出来的自己。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演出是在我们学校里,"爱玛托着腮,随便蘸了一点乳白在纸上稀稀疏疏的画了一只长着小鸡翅膀的长脖子鸟,艾伦问起来她则坚持声称这是天鹅。"最经典的原版《天鹅湖》,我被选中出演最耀眼的黑天鹅、站在舞台上却想穿白天鹅的舞裙。再然后我就碰到了我生前的男友,表演结束后他第一个冲到后台给我献花,在这之后我每天都能收到他从推特、脸书、甚至校园官网上发来的各式各样的表白短信、托朋友送来的大束玫瑰、昂贵的首饰——简直就像轰炸。"爱玛翻了个白眼。
"那你现在讨厌他的原因是什么?"
"因为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账,打个比方吧。如果你和你先生的相遇都是你和你的朋友早就打赌约好的:有人打赌一百美元你不会追到他、可你很自信会把这钱拿到手,同时还有你另一个财大气粗的朋友加注了一辆哈雷摩托车、只要你在把他追到手后再让他陪他喝上几杯甚至是更过分的——他在知道这一切后、会不会把你打一顿然后让你就地滚蛋呢?"
艾伦他们几个不约而同皱起了眉头。
"我知道你那天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就很想问我的死因——别否认,我能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但这个话的确不好问出口,包括埃里克斯也一样。"爱玛仰躺在地上,那张美丽面孔犹如艺术塑像不会流泪,她停顿了一会慢慢补充道:"但事情就是这样,我被那个人渣谋杀了。"
"……我们很抱歉听到这件事。"
"已经到了现在还管他呢,我也懒得再去计较死之前的事了,只要那家伙和他的朋友能够早点下地狱这比什么都强。"
"的确如此。"拉尔夫咬了咬牙说道,下一秒他用力劈断了一根木头。
"嗨别一直皱着眉头,你在介意我刚刚拿你先生做比喻的事吗?"
"没有。"艾伦微笑着对她说道。
"耶格尔先生,等我们帮你收拾完了你愿意帮我画张画吗?"
"你还可以把我们几个都画上。"埃里克斯建议道。
"我们后面忘得越来越多了,可能额度用完了脑子就会跟被马桶冲过一样的干净,如果那样的话,看看那些画里的我们、说不定能多回想起一些事还能多出来一些额度!"
"你的梦一定还没醒。"
"不过话说回来,"爱玛坐起身子将两腿盘在一起,"我们如果全部都忘记的话、哦我的意思是说:在上那趟见鬼的列车之前,还有机会能再想起什么吗?"
拉尔夫耸了耸肩说:"……这种事情谁知道呢,开玩笑归开玩笑,我是觉得已经不可能了。你连我们这些人是谁都不认得了,更别提某些东西了,那未免太像狗血电影里的桥段。"
"倒也是。在这个世界里谁会挽留一个自己都不认识的陌生人呢,拼命地做着一些无用功。明明就连活着的时候都不一定会有人去做那些事,听起来人生就像场喜剧,他们只记得幕前的我们,演出结束了整个剧场便都空了一样。"
埃里克斯听见爱玛的话站在一旁不由得笑了,如果这个时候他身旁有架钢琴,他会几根手指连续弹几个清音。
"你们觉得每个人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他说道:"生前优越的地位、金钱、声望,那些虚无缥缈却在现实社会里极其重要的东西,可你死后一样都带不走,难道它们会纪念你吗?会因为失去你而感到悲痛吗?它们只会让你的葬礼变得更加厚重罢了,让更多的人围绕在你的墓前听着牧师念悼词、在盖土之前往你的棺木上扔下更多的白花。"他顿了顿,那双眼睛里像是在空洞的缅怀着什么,那个时候他拼命地去回忆某样东西,就像艾伦做的那样、去冲破这个世界带来的记忆上的封条。可这都是徒劳,就如同人们只能在未知的自然和神明面前举起双手。"兴许我们最后唯一能留下的,只有生前那些所爱你的人留存下来关于你的回忆。”
"你有妻子吗?"艾伦问。
"那当然,就在两年前她还给我生了个女儿,应该是……叫……什么呢。尽管更糟糕的是我也不记得那小家伙长什么样子了、但她一定很可爱,和她母亲一样……可我竟然忘了她们两个人——听起来简直就像混蛋,她一个人带孩子一定很不容易,尤其是那个小家伙每晚,一定要听我弹一首摇篮曲才肯睡觉,简直是,烦到没办法。"
"好像……一旦人死了便都总有遗憾,生前都不会察觉到的。"
"这很正常,人在生前拥有着什么的时候往往不会觉得幸福,那个时候幸福变得廉价又习以为常。"
"管他呢,我们都已经死了,就别再去想那些生前的事了,反正都已经跟我们没关系了。舒舒服服的体会完这趟旅程的结尾才是最重要的。尽管我们死去之后一无所有,可还留有能创造幸福的能力,比如我来到这个鬼地方之后见到的你们。"
"——确实,很高兴认识你们。"
艾伦在听完拉尔夫的话之后说道,他低着头,像是再向自己割舍不下的过去望向最后一眼。他的目光落在面前即将完成的画架上、身边爱玛在纸上画出的天鹅、那些经由他交换额度所得到的画具和面前的这些人,哪怕是因为失去记忆而变得有些半梦半醒的斯科特,也会在埃里克斯对他说出某些话来的时候对他报以欢迎的微笑、而他更多的时候还是看向爱玛,他依旧沉醉于和她一起跳舞的时候,仿佛她是带给他希望和回忆中梦想的缪斯。当她在那家酒吧里尽情舞蹈的时候,那里所有的人看她的样子也带着憧憬与希望,又或者那是他们在这趟旅程中最后能感受到美好和期冀的东西,它们竟然远超天堂本身。
而现在,距离艾伦那一次与他们谈话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他从某种程度上像是变成了他们之中的一员,可他深知他的过往和他的本性没法做到与他们在一起敞开心扉。更多的时候他一个人留在那间面朝索芙特海的画室里独自思考着什么,他不停歇的在纸上画着某个人的面孔、就像米开朗基罗在大理石中寻找他所看到的那名天使、他在白纸上用炭笔一遍遍勾勒着那对眉眼、那双在冬季黄昏第一次见面时便带走了他整个人生的眼睛。可那结果总是让他失望的、哪怕他再去回忆生命中的其他人也是一样。
除了在拉特兰德见到的人,艾伦不可能再想起其他人的面庞,在终于意识到这一事实的时候,他不得不选择缴械投降。于是他的画布上出现了那座酒吧、在温暖灯光下弹奏钢琴的埃里克斯、带着笨拙的斯科特一起跳舞的爱玛、和他一起说话聊天的拉尔夫、还有其他在酒吧里共度夜晚的人们。
"你看见楼下那几名来回走动的天使了吗。"
爱玛某日来拜访的时候,像只高傲的母猫一样坐在窗台上望着在道路上偶尔或走或飞的天使,他们无论性别,统一穿着白色的法袍。唯独耀眼的就是他们身后的巨大双翼,看起来美丽极了。
"有那么两个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似的——哦他们那对翅膀可真漂亮,大的像鹰隼、却美的像天鹅。"
"那你不如让艾伦帮你画一张,甚至画成六翼的都没问题。"埃里克斯如是说。
"六翼倒不用,我可不想做堕天使。"爱玛转过头,轻盈的跳下身。而后走到正在倒茶的艾伦面前暧昧的眨了眨眼,"我想要一对就可以了。"
"当然可以。"
"你最近都画了什么?"接过艾伦递给她的红茶爱玛走到对方堆积画稿的画架旁,小心翼翼翻起那几张铺满厚厚油彩的画纸,还有十多张炭笔速写。上面有窗外的索芙特海、也有鳞次栉比的拉特兰德城、他们几个人的肖像、还有或坐或立在某个露台上的背影、而那应该是个体态瘦小的年轻男性,在画纸不显眼的地方画着他回过头来的样子、脸上却被蒙了层纱似的,只有一对浅浅的眼部阴影。另外几张没有面部的人物画几乎都是这样、他们有男有女,一个个都像是尘封的神像。
"这是你先生?"爱玛指着那个背影问道,她皱着那对柳叶似的眉头有些不确定。
"嗯。"
"看起来有些瘦弱,想来是个挺文静的人。"
"是的,他身材不高,"艾伦凭着记忆中残余的印象,抬起手比了比自己的肩膀,"大约刚刚到这里,人也很安静。"
"那他岂不是要整日仰头看你?”

"所以在我们吵架的时候我会故意凑到他面前去。"艾伦耸了耸肩笑道,"然后下一秒他就会动脚,他身量不大力气不小,我怀疑他能踹破我们家的门。"
"居然这么凶吗?"
"他很少发脾气,除非是他出差提前回来发现我把家里弄得一团糟,又或者是发现我没有遵循医嘱,一时兴起画到通宵,临睡前我骗他说很快就去睡、结果他早上起来发现我还在画室里——于是那天早上我得被他骂上至少二十分钟然后整整三天不理我。天天操心这种事……难怪会身体出问题。"
"不知道的我还以为你在说你老婆。"
"的确,我的朋友们后来都这么说,可如果放到他面前说的话……“

艾伦出神的想了一会,短暂的片刻后,爱玛看见他浅浅的微笑又无奈的补充道:“他会生气的。"

“——要是下辈子还能遇见他就好了。”

他说完站起身来,迎面走向那扇窗户,那双绿色眼睛眺望着远处被一片金色光雾笼罩的海面,而这落在身后的爱玛眼里:他整个人被柔和的逆光剪出一片淡淡阴影、她却像午后的猫一样低低头半眯了眼睛,动作优雅的从椅子上放下腿,而后走到艾伦身边用几分忧郁的语气说道:“那就祝你愿望成真吧,如果我能有下辈子,大概就希望不要再遇见那个混帐了吧。对了,你有没有兴趣去尤弥尔教堂后面的广场、我只是听酒吧那些常客们说那里会有魔术表演,整日在屋子里待着可不好。”

“不了,我有些想去附近转转。”艾伦环顾了一圈说道:“你们去吧。”

“唉那好吧。”爱玛歪了下脑袋,她一侧红色的头发扫了一下肩膀,在艾伦看来这个小动作有些迷人:“我自己过去了,在这里没有事情做倒不如回去睡觉,睡到把所有额度都耗完为止,我们也就该走了。”

"那我们就先去了。"埃里克斯伸了个懒腰调侃道。"好像艺术家们都喜欢自己一个人待着。"

"我送送你们。"

艾伦说完就锁好房门和他们一起下楼,在出门不远的时候,他们看到陆陆续续又有几名天使从半空中降落下来,用他们听不懂的语言在互相交流着什么、那一张张纯白色的面孔上严肃不已、在这之后又各自分散开像是在周边巡逻。

"他们看起来有些奇怪。"拉尔夫小声道:"从前段时间开始他们就是这种状态,走路的时候翅膀上的羽毛都能立起来,看起来像是在找人。"

"谁知道呢,我们掺和不进他们的事去,那艾伦我们先走了,等你改变心意随时来找我们,但最好是在五点之前。"

"好的,谢谢。"

直到埃里克斯他们离开的时候、艾伦都没有太过留意那些天使的反常举动。他独自朝着西边走去,路上经过来来往往的人,看起来这周边的一切都相较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那些路人有的就像他们一样结伴在一起聊天,共同打发所剩不多的时光;也有喜欢独来独往的家伙、愿意沉浸在自己用额度来换取的令人满足的幻象中,至少在他们的记忆完全消逝之前、那些东西都是真实的,就和他第一天来到这碰见的那个小男孩一样。

艾伦来到那座转世车站,他看见那里被几名天使维护着,然后指引着那些额度用尽等在候车厅的灵魂依次上车,他看到那些灵魂们一个个都面色迷茫仿佛刚降入人世的婴儿,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却被那些容貌美丽的天使们引领着踏上前往下一世的列车,而后继续降生、成长、经历或平凡或幸运的人生后死去、循环往复。艾伦看着它们的时候在想:如果灵魂和水一样有记忆,它们会不会记得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便在这座城邦和车站辗转,而那怕都已经是千万年前的事了。

他只是在车站周遭看了一会它的运转,反正不久的将来他也会踏入这里。现在他的脑海里还记得什么呢?艾伦水晶球里的用度已经渐渐消弭了五分之二,有的在拉特兰德的规则下以露珠的速度慢慢消逝、也有的被他挥霍进了那些颜料和油彩、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在这里度日。尽管有天堂里的友人陪伴在他的身边,可他依然觉得自己的身边空空荡荡的,如果不去画那些画像、他怕是觉得自己连灵魂都已经不存在了。为什么他一定要待在这里?为什么不能直接踏上那辆列车?艾伦常常会这么想,可这根本无解。再这样出神的思索中,他来到正对着车站的一座公园,那里矗立着一座高约十五米左右的天使塑像,艾伦走过去坐在塑像旁的长椅上,但他刚坐下却听见身后草丛里传来一阵急促的细响,这引得他起身走到塑像后去查看。

艾伦没想到,那里显然刚刚躲进一个人。

而那个陌生男人也在他隔着草丛靠近后听见了声响,当他面露惊恐的转过头望他时,让艾伦觉得诧异。他对眼前这个男人有印象,在来拉特兰德的第一天晚上,他曾在酒吧窗外见过这个人。

"丹尼尔先生?"

那人听见这个名字立刻着眼看了看四周,可这里除了他们并没有别人。艾伦看见他胸口剧烈起伏,像是跑了不少的路,衣服也和那晚见到的一样,只是他的样子看起来有些狼狈。在注意到艾伦发现他的藏身后,他第一反应是想马上逃走,可这个时候艾伦听见了周边有拍打羽翼的声音:大概是有天使在这附近降落。

"好像有天使过来,您怎么了?"

"帮我。"那个人往草丛里缩了缩身体,用那双灰蓝色眼睛带着恳求的望着他。"别告诉那些家伙我在这里。"

艾伦愣住了,对对方突如其来的讲话和请求感到意外。

"那边的先生。"

他回过头来看到有两名天使向他走近,艾伦下意识朝他们走了两步过去,让他们不再继续靠近了。

"找我有事吗?"

"并没有,"为首的男性天使摇了摇头,声音平静的说道:"很抱歉打扰您的时间,我们在寻找一名男性,"天使说到这顿了顿,他伸出手凭空浮现一个面孔,在艾伦意料之内,那张面孔的确就是刚刚他见到的陌生人。"您有见到过这个人吗?"

"他……犯法了?"

"他的状况很危险,请问您见过他吗?"

艾伦耸了耸肩,"并没有,我只是过来散步。"

那名天使看了看他,被那双眼睛看的他有些不舒服。

"打扰了,如果您看到他,请去尤弥尔教堂和留守在那里的拉特兰联系。谢谢您。"

"为什么我要帮着你们去抓一个人呢?"

"请不要对我们怀有敌意,你们在拉特兰德,我们的职责是守护每一位灵魂的安全,维护这里的秩序。希望您能配合,愿您接下来的日子过得愉快。"

那两个天使在话音刚落的时候便鼓起羽翼离开了。

片刻后,艾伦回头看到那个男人正从草丛里挪身出来,在注意到艾伦在看他后,他站在原地,那表情看起来有些犹豫。

"您不打算解释些什么吗?"

"谢谢你。"

艾伦皱起眉,对方有些答非所问不知道为什么让他有些不满,他走近一步那人便退后一步:"我没有报酬给你。"

"你总得告诉我为什么那些天使要抓你。"

"我也不知道、我没法回答你,谢谢。"那人又后退了两步,当艾伦觉得有些不可理喻的时候,那个家伙像是受到惊吓的野猫,转身便逃走了。

大概是头白眼狼。

艾伦瞪了那背影一眼便也离开了。

 

【6】

他并没有和埃里克斯他们说起那个丹尼尔的事,潜意识里,他更希望那天下午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又或许是时间来不及,连遗忘的机会都不给他、因为艾伦也没想到,会在发生那件事的第三天晚上他又碰见了那头白眼狼。

如果说这里是个理想的乌托邦,艾伦认为,只是从表面来看:拉特兰德毫无疑问能和这个人间最美好的空想主义划等号。无论是在这里人人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的规则,还是这里的景色,就气温而言,甚至没有寒冷也并不炎热,至少从人间没有一个地方能与之完全对应起来,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它才有资格被称之为天堂。

艾伦是傍晚去散步的时候,在车站里发现他的。

白天的时候天使会来维持秩序,因为白天有绝大部分的灵魂都是儿童,而夜晚却都是成人的灵魂陆续上车,天使也基本不会在夜晚出没。尽管进入车站的灵魂们陆陆续续,可这里依旧安静的很,就像把一个孩子放入完全陌生的环境中去,因为对四周都是未知所以不敢发声。他路过的时候,看见三面开放的候车室最后一排靠海的角落里蜷坐着一个人,脑袋被兜帽当住,面朝前方进站上客的站口,一副小小的身体以广阔深邃的索芙特海为背景显得更加渺小了,在黑夜里要被整个吞噬进去似的。

艾伦翻了个白眼,他走上前去和那人打了个招呼。

"我们第三次见面了,丹尼尔先生。"

那人看见他先是微微惊讶,而后又往四周看了看,有些疑惑的问道,"你在说谁?我只见过你两面。"

"两面?大概近两个月前的晚上,那家酒吧外面我见过你一次,我的朋友告诉我说你叫丹尼尔。"

"你在说什么?"那个男人仰头看他变得更疑惑了,"我叫欧维。"

艾伦又愣住了,他不知道是眼前这个男人有病还是他有病,忽然他想起当时拉尔夫说过的话:下次再见到他估计又会说出另外一个名字。

那个家伙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头、继续望着对面的站口,他后背倚靠着支柱,两手自然放在小腹上,从艾伦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兜帽下白色的鼻尖。

"你怎么待在这?"

对方摇摇头。

艾伦被他气笑了又说道:"我帮过你,你总不能和我一句解释都没有。"

"我没有报酬给你。"

"这里的报酬是什么?"

"我不知道,"他看了看自己的两只手,那里空空如也。"我身上没有任何东西。"

艾伦坐下身子对他半开玩笑说:"这话让别人听见会以为你想赖账。"

"那你要怎么做?去告发我吗?"

"我没那个打算。"

"那你在我这里也没有任何意义了,可以继续去散你的步。"

"你住在哪?"

"我不知道。"

"你认识拉尔夫吗?"

"我不认识。"

"你在这不认识别的朋友吗?"

"不认识。"

"你在这里多久了?我是说拉特兰德。"

"我不知道。"

"先生,我是想认真和你说话的。"

"我也没有哪句是在敷衍你。"

"你经常来这?这座车站?"

"嗯,每晚都来。"

"……你没说不知道我都觉得不适应。"

"我说了我没打算敷衍你。"

"那你都来做什么?只是坐在这吗?"

"我不知道。"

"……"

"你去世时多大了?"艾伦怀疑他智商有问题。

对方摇摇头,他大概觉得如果继续说不知道会把他的恩主逼疯。

"你问完了吗?"

"你都知道什么?’不知道先生’?"

"我知道的很少,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突然过来纠缠我,明明你根本拿不到任何东西,如果我有你想要的我可以当做报酬给你,这样对你我都能两清。可是我没有,我也不知道你想要什么。"

"……你居然一次性说了这么多话。"

"先生,你很无聊。"

艾伦看着他忽然笑了,对方以为他疯了,正用种看白痴的眼神看他。

"去我那里坐坐吧,如果你刚才那些话是真的,在这个鬼地方总得有人跟你说说话。"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帮了你,想请你去坐坐聊聊天,这个要求应该不过分,我也没有恶意,在这里没人能僭越七罪,比人间政府要有用的多。"

"……"

"你也没其他地方去吧?你的额度呢?总不会找不到地方就打算在这坐一晚上?哪有人在被称作天堂的地方露宿街头的。"

那人低下头,看起来像是在沉思。

艾伦站起身索性伸手将他拉起来,对方愣了一会儿才慢慢跟着他走了。两个人一路没说什么话,只是艾伦偶尔侧头看他的时候才觉得这人身材矮小,脑袋也刚刚到他的肩膀。直到艾伦进门前他都始终戴着兜帽、进屋他环顾了一圈整个屋子,尤其留意到客厅右侧的画室,他自顾自走进去,站在画架前端详着上面一幅没画完的油画,旁边的小桌上摆放着刮刀、颜料和清油。他慢慢问道:"你是个画家?"

"勉强。"

艾伦走上来,对于这家伙一声不吭擅入他画室的无礼举动他有些不爽、但也没打算计较,只是把画架上的半成品取下来放到一边。

"你这里有些乱。"对方看了看四周皱起眉,又问道:"你不能收拾一下。"

"……不劳你费心。"

"可这里乱的和什么一样……我可以帮你收拾,作为你帮我的报酬。"

"我不需要谢谢,能麻烦您去客厅待下吗,我不喜欢陌生人擅自进到这里。"

对方愣了愣,他抬头看了一下艾伦明显不悦的表情,总算知趣的从画室出去了。

艾伦想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管闲事的家伙,他将自己画室的门关上,重新做了个深呼吸才来到客厅,见对方安安静静站在那便建议他坐下,而后去茶水台习惯性倒了两杯红茶给对方递了一杯过去。

"谢谢。"

"你为什么不把你的帽子摘下来?"

对方听完只得把帽子摘掉,借着屋内的灯光艾伦得以好好看清这个人的脸,那人一张偏白的小脸盘,一对细长的眉毛和狭长的灰蓝色眼睛,他的眼睛一直垂着,很少抬起来正视他,就在艾伦状似不经意的打量他的时候,他也只是端起来那杯红茶小饮了几口。"这个东西味道不赖。"

"你喜欢这种红茶吗?没加糖精会让人觉得苦。"

"我不这么觉得。"他当着艾伦的面饮掉半杯,而后又看了看那间画室他欲言又止,最后索性控制自己不再去看了,"你想和我聊什么?"

"那些天使欺负你了吗?他们说你很危险,你那天应该也听到了。"

"我不知道,我没有敷衍你。"艾伦看到他那张平静的脸上有些急迫了,他半张着嘴犹豫了一会才带上两手比划的描述:"几天前,我在那座公园的长廊里睡觉,突然我听见像是什么巨大鸟类扇动翅膀的声音,那就跟飞机迫降似的,我睁开眼便看到有两个天使站在我面前,他们用我们听不懂的话像是在指认什么,而后其中一个不由分说向我靠近、手里握着一束尖利的光,我下意识就想要逃走、从那之后他们便一直在追捕我。"

"……你怎么在公园里睡觉?"

"我需要找地方休息,而那里人少,所以真他妈的见鬼。"

艾伦又愣了,他没想到眼前这人会突然爆粗。

"你为什么不去租间屋子?"

"怎么租?"

"你的额度呢?"

"那是什么?"对方疑惑的看着他,好像艾伦在胡说八道什么鬼话。"一开始我试过去找间房子,可那里的店主也跟我说用什么额度交换,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换了几家旅馆都是这样,我没办法、可又必须找地方睡觉。"

"……这是这里的规则啊。"艾伦吃惊的看着他,沉默了片刻后,在对方惊异的眼光下:他将隐匿在自己怀中的水晶球慢慢引出,淡金色的光芒映在对面人的眼睛里。"里面的液体是在这里使用的额度,就是我们生前的记忆,我还剩下这些,你难道没有这个东西吗?"

艾伦话音未落便看着对方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可那里显然没有任何东西。他的表情很震惊,就好像他自己变成异类了一样惶惶不安。

"难道所有的人都有这个球吗?"

"否则你怎么在这个世界生活呢?这个世界里所有的东西都是用它来交换的。"

"不我不知道,我从没用过它。我每天的时间都很短,根本没有那些精力去思考这种事。"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在这里的,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的呼吸有些急促,那对眉头也蹙在一起:"对我来说每天都像是不一样的,我的记性很差,常常忘了自己昨晚睡在哪里、于是早上睁眼的时候便看见四周都是陌生的环境。但我能认识那座车站——反正所有的人最后都会走到那里,而它也一直在那,我以它为坐标便在四周漫无目的的游走,把那当作我的一个据点。我不认识这里的人,偶尔碰到的人会用我没听过的名字叫我还会用很奇怪的眼神盯着我、那就和你一样。也许是因为我对这个球没有概念的原因,我身上没有货币租不到能睡觉的屋子、感觉不到饥渴也不需要进食、只是我很容易觉得困倦,对我来说必需的东西只有睡眠。而我看过周边所有的人,却没有一个人有和我一样的境遇。"

"这……"艾伦惊讶的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原以为来到这个鬼地方之后便不会再有什么事情会让他觉得难以理解了。

"你以为我在说谎话骗你吗。"

"不、不是……我只是有点不敢相信。"

"我也没法相信,"坐在对面的陌生人忽然自嘲似的笑了,这让艾伦不由得发怔:"我甚至也死不了——哪怕从索芙特海峡跳下去。"

"……没人告诉你吗?你已经死了。"

"什么?"

"你在人世里已经死了,你现在只是一个灵魂。这座城邦里所有的人都一样,那些天使像士兵一样若有若无的看管着我们。"

"……是吗。"

"你既然连这些都不知道,"艾伦犹豫了一会儿问道:"你又怎么会知道转世车站的作用?"

"我不知道,"他摇摇头,"我只知道这里所有的人最后都会去那里,而那也是我唯一认识的地方。我也曾好奇过那些列车会通往什么地方,却从来没上去过,你也无需问我原因,如果这些事我都能很清楚的想明白,我大概也不会像个孤魂野鬼一样、然后和你坐在这里了。"

他的话说到后面,艾伦看到他有些耷拉的脑袋,那眼皮也慢慢垂下来、可他又奋力睁开晃了晃头,然后站起身说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东西,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情我就不打扰你了,你要是还想找我可以去车站碰碰运气,我先走了。"

"等等。"

那人回过头看他,那表情迷迷糊糊的还带着点不耐烦:"有事明天再说吧,我会来找你,但现在我得走了。"

"你可以睡在这里。"

……对方愣住了,那样子让艾伦怀疑他刚刚失聪。于是他站起身收拾走沙发上的一些杂物,又拿过几件衣服叠好放在沙发上当作枕头。做完这一切他回过头看着正在用一副惊讶目光看待自己的人说道:"你就睡在这吧,总不能再出去随便在街上找地方。"

"……"那人皱着眉,半天没说话。

"你怎么了?"

"……我没有报酬给你。"

"你这句话说的够多了。"

"谢谢,我睡醒会马上离开。"

"不用,"艾伦想了想说道,"以后你都可以睡在这,明天我会去弄枕头和被子来,愿意的话你就暂时住在这里,只要保证别打扰这个屋子里的清静就好了。"

"……我怎么报答你?"

"你如果很困了就睡吧,明天再考虑这种事情。"

"……谢谢。"他说完便有些摇摇晃晃的走向沙发,艾伦看见他躺下后整个人蜷缩起来,那让他看起来显得更小了。艾伦本想再说些什么,可等他靠近发现那人已经陷入熟睡,呼吸声也变得微弱,而那副样子安静无害的像是个孩子。

他坐在旁边看了他一会儿,最后找过一件自己宽大的外套盖在他身上,低声说了一句"晚安"。随后端走桌子上的两只茶杯、收拾好后也上床安寝了。

事实上,艾伦并没有想过要不要将他收留了一个陌生人的事情告诉埃里克斯他们,至少这个人看起来没什么危害,在这个世界里也不存在一般人间里适用的阴谋论。对方在第二天八点多醒来的时候向艾伦询问他的名字,在他又问及报答之类的事情后,艾伦上下看了看他,沉思半刻便问对方愿不愿意做他的模特。

"……难道你要我进你的画室里去?不,它得需要先收拾好。"

"你不能乱动里面的东西,这种事之后我会处理。"

对方很果决的摇摇头:"我不能在一个乱七八糟的地方待着,我不会进去的。"

"可你之前一直在外面睡的觉。"

"那不一样,外面不会像屋里一样会让人有一己之力弄得乱七八糟,至少表面上都能看的过眼去。"

"你够了它还没乱到那个地步。"艾伦瞪着他,于是过了一会儿对方也不说话了,他坐在沙发上那副严肃的样子就跟让他去刑场就义一样。两个人对峙了五分钟,艾伦叹了口气最终妥协道:"好吧,我看着你收拾。"

艾伦想不通,像那人那么严重的洁癖是怎么在外面睡那么久的。

当他后背倚靠着门框,看见对方走进他的画室里清扫地面,重新摆放他的画具还有一些静物模型。那个男人在艾伦没留意的时候靠近他的那些画稿,忽然看到放在最上面的那张画:一个年轻男人站在冬季黄昏的露台上,徒留给看者一个背影。旁边还有一张画中人回过头来的样子,却仿佛被罩了一层薄纱看不清面容。他拿起这张画出神的看了半天,就连艾伦发现他的行为朝他走过来也没有察觉、于是艾伦从他手里拿过画而后语气不悦的说道:"你不要随便看这些。"

"你画的是谁?"

"和你没关系。"艾伦有些敌意的回头看了看他,对方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就索性继续去收拾周边了。大约二十分钟后,他才又站过来问艾伦:"你要怎么画?"

"你坐在那就行了。"

他按照他的要求做了,于是保持着一个较为轻松的状态坐在艾伦的画架前,当艾伦坐下拿起炭笔的时候,他望着安静坐在对面的人意外的出神:那把椅子被放在窗前,外面的阳光倾泻进来洒了那人一身,而他用一双明亮深邃的灰蓝色眼睛望着他,黑色的额发在白色的额头前微微飘动着,时不时有过长的几缕挡过那双眼睛,艾伦借着观察的名义可以毫无顾忌的去端详对面的男人,面对他追究的目光对方也只是淡淡的眨眼,他像高高伫立的塑像、像遭受人世疾苦又悲悯众人的基督、带着对周遭事物的漠然、和深刻进骨子里的孤独在这个世界里孑然一身,艾伦不自主伸出还握着那根炭笔的手去凭空描摹相隔两米远的那张脸,他觉得迷茫又觉得美丽、珍贵的维纳斯隐藏进清晨的薄雾,更有一种无法言喻的似曾相识,他尝试开口去问一个名字,却被这个世界根深蒂固的规则幽禁在脑海深处不得见光。

"我之前是不是见过你?"

那人摇了摇头,艾伦仿佛从那双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可我不认识你,耶格尔先生。"

 

【7】

两天后,埃里克斯前来拜访艾伦的时候,有些惊讶的注意到这个屋子有两个人生活的痕迹。
"难道你找了室友我却不知道?"
"我是偶尔在那个车站看见他的,他没地方去,就索性收留过来一块住。"
"男人?"
"嗯。"
埃里克斯忽然吹了个口哨,这让艾伦一头雾水的抬起头来看他。
"他人呢?"
"自己出去溜达了,我充其量只是提供了一座沙发和一床被褥,虽然理解不了他的情况,但放任他这个有些嗜睡的人睡街上还是公园的总归说不过去。"
"看起来相处的还挺愉快?可以处新男友吗?"
艾伦听完瞪了他一眼,"我生前没想过离婚、死后也不想。那个人不爱说话,在屋子里基本都能保持安静也不会打扰我,有时候我会请他过来做模特。"
"真不可思议,"埃里克斯耸耸肩,"像两个怪人碰在一起似的。我能看看你给他画的画吗?"
"在那个柜子旁边的桌子上。"
他说完对方就去找到那张画,在看到画面上的男性时他不禁有些吃惊:"这不是丹尼尔?"
"你还记得?就我第一天到这里的晚上,酒吧门口的人。"
"废话我当然记得!简直见鬼你怎么和他搞到一起的?"
"……车站捡的。"艾伦无奈的说道。"他对那天晚上见过我们的事情毫不知情,还告诉我他叫欧维——我不知道为什么、对于他的名字我很不爽,所以这两天几乎都没怎么叫过他……就像哪里不对劲似的。"
"不知情?明明我和你那天都是面对面的看见他了,他不跟我们说话就算了、但说不知情未免有点可笑。如果把你说的欧维也算上,加上拉尔夫告诉我的,那家伙已经至少用过四个名字了。"
"在这里换名字有什么意义吗?"
"鬼知道,他就像个幽灵。一直在西边和城邦大门附近活动,也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前段时间、有很多天使开始在大门周边巡逻,然后那边就基本看不到他了。"
"……你觉得我不该留他在这吗?"
埃里克斯皱起眉想了想,他又端详起手里的素描,过了片刻说道:"反正我们现在什么都不清楚,也没法妄加推断,你只能去多和他聊聊。但我觉得这个人不对劲,你知道最近那些天使在暗自找人的事吗?"
……艾伦听到这思绪停顿了一下。他猛然想起他和这个人第二次见面就是在他逃避那些天使的时候,可那个人也不知道天使追捕他的理由是什么,到头来他唯一能知道的信息:也就只是天使告诫他说那个男人状况很危险罢了。
状况?什么是"危险的状况"?艾伦对此根本做不出任何猜想。
"你最好再向他多问一些事情,尽管我们已经死了在天堂里没什么可企图的,但他的存在还是让人觉得不安。"
埃里克斯说完那些话就走了。而他们这次谈话的主人公直到傍晚才回来,艾伦给了他这里的钥匙,当那人进门的时候艾伦便抬起头来打量他,看他状态就像要从他身上找出什么可疑的地方似的,可对方的行为举止都和一般人没什么区别。他还是很少说话,对这个世界知道的东西非常有限,他跟艾伦说一声他从外面回来之后便想去睡觉了。在他有些摇摇晃晃走到沙发前的时候艾伦又叫住了他,于是他停住步子回头来面对艾伦:
"你好像每天睡的很早起的很晚。"
对方脸上的表情停顿了一会,然后慢慢点头。
"我可能中午的时候又会困。"
"可我中午也没见你回来。"
"我以为你白天都在和你朋友相处。"
……艾伦听完他的话愣了一下。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我不知道,会不会是我生前的毛病。"对方说着就不由自主坐到沙发上,脑袋倚靠着靠背闭了会眼睛。
"我的朋友说你不对劲,他没有恶意,但事实上、我好像也没法从你那问出更多东西了。"
"我会把我知道的告诉你,毕竟你帮了我这么大忙还收留我,可对于你问的那些问题我没办法回答你……如果你朋友因此建议你不要继续和我联系,我也可以随时从这离开。"
"——不。你就待在这,我不打算让你走。"
那个男人听见他的话睁开眼睛,他歪过脑袋看着那边的艾伦,艾伦与他相隔不远却留意到他因为这个动作而伸展的颈线,继而是在头顶的白炽灯下雪白的锁骨、以及那副微开的领口和延伸进去的欲望禁区。当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后艾伦别开了目光,他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发现他的出格,可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却看见那个瘦小又美丽的男人对他竟然报以亲切的微笑:
"你可真是个好人。"
"什么?"
"没什么,"那人又闭上了眼睛,声音也越发微小的说道:"谢谢你。"
"喂。"
……他睡过去了,身体就这么斜斜的倚在沙发上。
艾伦走上前,扶着他的身体让他慢慢躺下,在将他的两腿也抬到沙发上后艾伦给他盖好了被子。当做完这一切、他本该转身离开去进行自己的活动,可偏偏这时双脚在地面生了根、他站在那,看着躺在沙发上熟睡的人,那对眼睛、鼻梁、嘴唇,艾伦不由自主伸出手去轻轻抚摸那张脸,手指摩挲过他的鼻尖和嘴角,甚至接下来俯下身、用自己的嘴唇去碰触他的、而后是脸颊、颌骨、脖颈、又渐渐回到嘴上。亲吻的时候他意识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对面前的人情不自禁、难以言喻、潜意识里竟产生了与之相爱的念头,但却被记忆深处的过往猛然遏止了神思:它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罪恶,就像伊甸园的蛇精和禁果——于是当从前残存的记忆在他脑海中一掠而过,艾伦便像是从噩梦中惊醒,带着惊魂未定的战栗和一股深深的恐惧,他的呼吸粗重长时间都无法平静。
他快步离开了那个人,然后回到自己床上熄灭了灯。
往后的三天,艾伦再没主动和那个人说过话。
他不想看见他,却又苦于无法开口。
而那人对周遭的一切都非常敏感,于是每天早上睡醒就出去,直到晚上才回来。

直到第四天傍晚,艾伦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只看见一张字条。上面是那个人的留言,对方表明感谢他这几天的照顾,但他找到了新去处,便只能抱歉不和他当面告别了。落款是一个叫欧维的名字。
……那家伙走了。
他一时间面对着整个屋子有些恍惚,对方甚至把他的被褥都叠的整整齐齐放在沙发上,钥匙也留在桌上,除此之外屋里的一切都还和他来之前一样。就跟那人从来没来过似的。
"你说那个叫欧维的走了?"
埃里克斯在酒吧里问他。
"嗯,不声不响就走了。"
"看来你对他还是一无所知。"
"他什么都不知道,很多东西问了也白问。"
"你看起来好像有些难过,你的模特走了。"
"我也只给他画过一张画而已。"
"可能除了你之外都没人会在意他了,在这里人们首当其冲都会保证自己的感受是否愉快。"
"他说他找到了新去处,"艾伦皱起眉,"我想不通他还能去哪。"
"谁知道呢。"埃里克斯瞅着他,"怎么,你想去找他回来吗?"
艾伦沉默了,低垂着眼睛看不透在想什么。
旁边的爱玛在和酒吧里几个吉他手说笑,他们愿意每人出自己所剩余的十分之一的额度请爱玛和她的朋友喝酒,只要她愿意和他们一起跳舞。在头顶灯光照耀在她身上的时候,她一颦一笑就像这里的女王。
"……算了,找回来也没有任何意义,和他待在一起反倒是我不愉快。"
埃里克斯挑了挑眉,他悄无声息的笑笑然后抬起酒杯继续喝他的苦艾酒。
那个男人走后的第二天,艾伦鬼使神差的来到车站。
他在车站里望了一圈没见到人,而后想了想又转身去了车站对面的公园,他在公园里走了一圈又一圈,打量过公园里每处连廊和长椅、再后来他觉得情形不对,走出公园去了索芙特海峡,在那一望无际的海边眺望许久,但反应过来:已经身为灵魂便不会再有死亡这一说后也就离开了。
第三天艾伦去打听了附近的旅馆、无果后在第四天他终于放弃了这个想法。
艾伦回到自己的住处,他在重新变得乱糟糟的画室里找出了那幅画,他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神态平静的去看那张画像。那对翠绿色的眼睛望着那天安静坐在阳光下的男人,他的耳边是他爱人生前所喜欢的肖邦第四钢协,他的鼻尖也萦绕着红茶叶的清苦、脑中却反倒对着除记忆中人外的另一个男人的画像久久不能平复,对画中人本身也一样,他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对劲,甚至会在对方熟睡时产生那种罪恶的、想要去占有的念头。
这会不会是对他爱人的背叛?
他不敢想,从来不敢。
他用力闭上眼睛、心底再三宣誓对生前婚姻的忠诚、可当他再次看过那张画像的时候又不禁心烦意乱,在抬起头看着这间又变得些许杂乱的画室的时候他又觉得恍惚了:前几天它是很整洁的,而他自己并没有过多留意有关清扫上的事,相比于此他的注意力更多都在绘画上——可那时候是谁收拾的?他记得他曾和一个陌生人坐在屋里、对方在品过由他递过去不掺糖精的红茶时给出了不赖的评价。而他在画画时偶尔出来、看见有个个子不高的男人在翻看他的书籍,当意识到在被他注视的时候、对方感到抱歉的马上将书本放回原来的位置、然后出门离开,直到晚上才悄无声息的回来、蜷着小小的身子安睡在那座沙发上。
他是谁来着。
艾伦又不得不去看那张画、可随后他做了一个近似疯狂的举动:他翻出那幅被他小心翼翼存放着的露台上的背影,画纸角落里有他画过已经失去印象关于他爱人回过头来的模糊形象。于是他拿起炭笔、就照着那个男人的画像往那张模糊面孔上临摹。绘画时他的笔尖都有些发抖,这个过程中他不知为何感到心跳加快、甚至是从大脑深处袭涌上来的恐慌、他的哮喘仿佛又发作了似的这让他右手猛的一抖摔掉了笔——它掉在地板上摔成了两截。
"不……"
他去哪了?
这个屋子轰荡过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艾伦带着股不顾一切冲出了屋子。
那张画从画架上掉落,像秋日的落叶飘零。那副模糊的形象有了面孔、便好像失去灵魂的生命重新复苏了一样。
——尤其是那双淡漠而又深邃的双眼。
"您有没有在这附近看见一个人?是个男性,个子不高只到这里、黑头发白皮肤蓝眼睛、上身穿着灰色的连帽外套。"
艾伦对着路边几个正在谈笑的人气喘吁吁的问道:
"——你们有没有见过他?"
"艾伦!"
"……不好意思我们没见过。"
"你怎么了?在找欧维吗?"
"……埃里克斯?"
在那几个路人摆手离开后艾伦怔怔的站在原地,当埃里克斯和拉尔夫上前的时候他猛的反应过来抓住埃里克斯的手臂说道:
"求你们帮我找找他、这周边我都问遍了没人见过他——让那个该死的名字见鬼去他根本不叫那个!可他原先叫什么我真的记不起来了,他走了四天了我必须得找到他、你们帮帮我。"
"好的别着急我们帮你找、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可能犯了一个大错……"
艾伦慢慢蹲下身子捂住了眼睛,十指紧紧扣在眼眶上。
"为什么我才反应过来呢,他们太像了、就算被我忘记了样貌姓名和声音,可他生活的那么多细节都还存在在我的脑海里、和他结婚的八年我每天都看着他进行那些习惯:他洁癖很严重不喜欢脏乱的屋子、喜欢不掺糖精的红茶、有时候相比于和我说话他更愿意安安静静去看书、不爱给人添麻烦也很少提出自己的感受、却心思敏感到能洞察别人对他的态度然后去理解去体谅——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选择离开了这——我才到处都找不到他。"
"……难道你的意思是说那个人有可能是——"
"帮我找到他!"
"我不能再和他错过了。"
……
两天的时间,他们几个人仍旧一无所获,这就像大海捞针。
艾伦显得失魂落魄,他无数次懊恼自己的行为却根本于事无补。
只要他还能在这个地方待一天,他就打算一直找下去。
"你有没有想过可能是你错了呢?"
拉尔夫沉闷的说道: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他起码在这里待了一年多的时间,这根本不可能。"
"为什么?"

"灵魂额度自然流逝的时间最长也就五六个月,在那之后就什么都忘干净了、然后被天使指引去车站转世。没人能违反这里的规则。"
可他不信。
有那么一瞬间他恨这个地方、就算地狱也比这里好过。
那是那人失踪的第十二天。
埃里克斯问他:"你说会不会他已经转世离开了,这几天我们几乎找遍了半个拉特兰德。"
艾伦不再说话,从公园休息的长椅上站起身准备继续走。
"你觉得有意义吗?就算那人真的是你的先生他也不认识你了,而且这个世界的规则摆在那里,有可能只是你认错了。"
埃里克斯话音未落,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声响,当艾伦反应过来的时候头顶掠过几片巨大羽翼:有三名天使凌空飞过、并在那阵声响处迅速收羽着陆。
艾伦见状跑了过去,埃里克斯叹了口气接着跟在他后面:
当走近的时候艾伦听见人们在窃窃私语,那意思大概是有人忽然昏倒了,而那些天使第一时间赶到好像在确认着什么,这在天堂里简直是罕见。艾伦在人群中看到围拢的中央:有其中一名天使怀抱着一个昏厥过去的年轻男性,他们用奇怪的语言交流过之后、那名天使便起身张开羽翼要带着这个陌生人离开,就在艾伦看清那个男人的脸的那一刻、他整个人呼吸都仿佛静止,他那一刻失去了理智般冲到怀抱那人的天使前将其一把夺过、那个时候他确认过怀里人苍白的面容时他禁不住颤抖的问道:"他怎么了?你们要带他去哪?"
"去车站。"一名天使皱起眉看着他说道:"先生,请不要妨碍我们。"
"他到底怎么了?!"
"我们已经追查这个灵魂很长时间了,他在拉特兰德待的时间太久了,灵魂额度早已枯竭殆尽,却还要在这里不肯转世。到目前为止他的记忆已经出现紊乱,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重新变为空白。不仅如此、失去额度庇护的灵魂在这里消磨的太久会变得越来越虚弱。或许你们以为已经是灵魂了便不存在死亡,相较一般情况下确实如此,可像他这种极端个例最终会导致灵魂破碎而后彻底消亡、那样的话他就不会再有轮回,是实际意义上的消失。拉特兰德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所以要在他破碎前强制送他去转世。"
……艾伦愣住了。
"请不要妨碍我们。"
"……有多久?"他断断续续的问道:"他在这里、多久了?"
"517天,先生,这已经是极限了。请把他还给我们,我们不能放任他消失。"
"不……他不是你们的,他是我一年前死去的爱人,明明我找了他那么久、我不能把他给你们!"
"那你要眼看着他消失吗?从明天开始他的身体就会出现裂痕、最晚三天后他就会彻底消——"
"我会在期限到来之前把他送去车站!到了那个时候、我也会和他一起走——算我求你们。"
艾伦抱紧了怀里昏睡的人,他低下头、眼泪不间断砸落在地面上而后又慢慢消失。
"让我带他回家。"

 

【8】

"你想过没有。"

"他有可能醒过来又会什么都不记得,当你问他的名字的时候,为了掩饰自己便会用又一个让你陌生的名字来顶替。"

埃里克斯在身后说着,艾伦将那人一路抱回自己的房间安置在床榻上,他握着那只冰凉的手、继而想起什么似的翻过他的手腕、那上面的数字是00046。

"无所谓了。"

艾伦往那人身上盖了盖被子,而后去轻轻亲吻他的手指。

"只要是他就无所谓了,我记得生前他临终的时候我也是这样陪着他,他醒过来看见我就会微笑。我说如果你下一个地方是去天堂,就去那等我,我会过去陪你。可他说他不想看见我,他想让我好好活着。"

埃里克斯叹了口气,一时间他的心里竟有些发痛。

"那你好好照顾他吧,有需要随时来找我们,或者等他醒了带他来看看我们,爱玛他们这几天有些担心你。"

"谢谢你们。"

"回见。"

……

大约是晚上八点多,守在床边睡着的艾伦被人轻轻拍醒。

他由此睁开眼,抬起头却看见那个人坐起身在用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望着他,他们目光撞在一起的时候好像周边时间都静止了。对方先是皱着眉看上去有些疑惑,艾伦那一刻却觉得心跳加速,他的瞳孔不由得放大、喉咙里紧张的发不出声音。

沉默了一会儿后、对方很不自然的笑了一下问他:"你怎么把我弄回来了?"

——整个神经松懈下来的那一秒,艾伦控制不住扑上去将他狠狠抱进怀里。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把那人吓了一跳,他本来第一时间推开艾伦、艾伦却越抱越紧,他在企图挣脱的时候艾伦突然大声对他质问道:"谁让你走的!"

……那人愣了。

"喂,我——"

"你不知道我找你找疯了吗?"

"找我?我拿你东西了吗?"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这几天跑哪儿去了?"

"我一直在附近,在说话之前你能先放开我吗?"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我明明告诉过你。"

"那根本是你自己编的,你原来不叫这个!"

对方用力推开他语气冷淡的说道:"你很莫名其妙。"

艾伦看到他不悦的表情时忽然愣住了,一时间他不知所措起来、连嘴唇也在微微发颤。

对方看了看四周,接着他掀开被子准备下床,这让艾伦反应过来一把拦住了他问:"你干什么?你要去哪?"

"我待在这里不合适,我今天走在路上、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失去意识,如果是你发现我把我带回来照顾我很感谢你,但我给你添的麻烦够多了。"

"你不能走。"

"你别再问我一些奇怪的问题了,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你也不要为难我。"

"我不再问你了。"

"那你想要我做什么?"

"留下来,这张床给你睡。"

"那你呢?"

"沙发空出来了。"

"……你说什么?"

"我不想看你露宿街头,也不想看你一个人在这到处流浪,更不想看你消失了都没人知道。"

"我听不懂你的话。"

"你知道自己在这待了多久吗?"

他摇摇头。

"517天,从来没人能在这里待这么久,你的灵魂已经扛不住了,所以你才会一遍遍忘记之前的事情、去瞎编一些不存在的名字、无法控制的困倦甚至像今天这样昏倒在路上。"

"……你认真的吗?"

"我不会骗你。"艾伦握紧了他的手说,"你不能再独自一个人在外面了。我找了你很长时间,原本以为我可能再也找不到你了,可我今天上午碰见了几个天使,是他们发现了昏倒在路上的你。我求他们允许我把你带回来,他们告诉我说你在这里待的太久了,你的灵魂已经虚弱到了极限,你该走了,去你一直留守着的车站然后上车转世。"

"……要是我不去呢?"

"你的灵魂会碎裂,然后永远消失。"

"……"对方说不出话来,而那双灰蓝色的瞳孔却不由睁大。

"——你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待这么久?"

"……我不知道,“他感到不知所措的微微摇头,然后思索了一会儿又慢慢说道:“每当我试着向那些列车走去的时候,我总觉得有什么事没做完,如果这么走了我会觉得遗憾和难受。"

"那你就这么一直待下去吗?即便最后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个鬼地方的主神都没有提醒你该去转世吗?"

"我是听过那样的声音,可那又怎么样?我不能带着遗憾去车站,至少我知道一旦上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艾伦低下头,对方看到他的眼泪落下来砸在被面上洇湿了一点。

"我对不起你。"

"什么?"

"留在这好吗?你困了就睡在这,想出去走走就叫我陪你一起,你想要的东西我都可以去帮你换来,你愿意的话我去带你认识认识我在这里的朋友,不愿意也没关系,我可以答应你的任何要求,只要你别再一个人走了。"

"……喂,你怎么了?"

"我喜欢你,想试着追求你。"

对方愣住了。

此时此刻他脸上的表情、就跟十年前那天晚上:他第一次跟他表白的时候一样。艾伦想。

"我认为你厌恶我。"

"那你可以揍我一顿让我清醒清醒。"

"不……你到底需要我做什么?"

艾伦靠上去吻他的嘴唇,只轻轻碰了一下他的唇面。

"这就够了。"

——因为没有什么比在这个时间见到你更重要了。

他再一次拥抱他说道:

"两天后,我们一起离开这。"

……

第二天清早,艾伦独自来向埃里克斯他们告别。

他将这段时间他画给他们的画送给他们,希望彼此的面孔能在各自心中多存留一些时日,哪怕只有几天也没关系。

"你都决定好了吗?也确定没有认错人?"

"不会的,我不会再认错他。"

"你想在两天里用完你剩下的所有额度,你也会逐渐对他越来越陌生。"埃里克斯说道:"就像做梦一样。"

"至少当这个梦做完,对他对我都没有遗憾了。"艾伦看着他们四个人然后微笑道:"来到这里遇见你们,对我来说是很幸运的事。"

"差不多都一样。"拉尔夫不由得笑道:"认识你我们也很高兴。"

爱玛上前给了他一个吻,艾伦作为回礼轻轻拥抱了她。

斯科特对他摘下了脑袋上的帽子,那神情看起来像个标准的英国老绅士。

"祝你们旅途愉快。"

……

艾伦回到住处的时候,本以为那人还在睡着,可他轻声推开门,却发现对方表情痛苦的倒在地上,那副身体像是一阵阵痉挛。艾伦被眼前的这一幕吓坏了、他迅速跑过去查看情况,而让他感觉到一阵心痛:他看见对方的脸上从额角到下颌出现了一道斜斜的裂痕,它无情的割过他的左眼让那颗眼睛如玉石裂开、就连手背上脖颈上也有了这样细小的裂缝,在他周围的空气间丝丝缕缕的、从那些裂痕处逸出淡金色的光雾,自此他终于破损了,变成了受伤的神像。

"艾伦……"

"我在这,你没事的。"

他将他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说道。

"你别怕,我会陪着你。"

于是那个人便安心的闭上了眼睛。

……

从最初的破损出现后,那个人开始越发觉得寒冷了。
艾伦去换了衣服和宽大的帽子,用来给他保暖和遮挡脸上的裂纹。
然后去换了一场午宴跟他共享,结束时将一捧玫瑰塞到他怀里。
他带他去看了一场老电影,影片落幕的时候艾伦和他交换了一个吻。
艾伦重新带他找了一间明亮温馨的屋子,用一台古老的留声机放一首充满法式浪漫的小提琴协奏曲,而后拉起他的手、和他在暖色调的房间里跳舞。
傍晚的时候,两个人坐在索芙特海峡上眺望远处没有尽头的海面,艾伦摘掉他的帽子,去试着吻吻他破碎的左眼,却在碰触之前担心是否会让他觉得疼痛,对方为此摇了摇头,将帽子拿在手里叹了口气说:"你何必那么小心翼翼,除了早上那会我已经没感觉了。"
"我怕你碎掉。"
"就像我真成了玻璃似的。"他无奈的调侃着,忽然他转过头,看见身边的男人一直在望着他,这让他觉得不适应,"别看了,我这副鬼样子应该很吓人才对。"
"才没有,你很漂亮,从来没人限制这个词只能用来形容女人。"说完艾伦又往他脸颊上亲了一下,对方看了他一眼又问:"你还剩下多少记忆?"
"我还记得大约两三年前发生的事。"
"之前的呢?"
艾伦耸耸肩,"当然就都忘了。"
"你觉得值得吗?在这之前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我也不清楚你到底抽了什么风。"
"我说了,我在追求你,我吻你你也没有拒绝我,起码证明你不讨厌我对我有好感。"
"你收留我,我没打算让你难堪。"
"是吗,"他挑挑眉,"也就是说今晚你可以跟我回去做///爱?"
"那我保证你会难堪。"
"别担心开玩笑的,我怕你现在受不了。"
"如果你不想被踹进海里就闭上嘴,这二者无关。"对方皱着眉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抬头看向海平面说道:"原本你可以在这待更久,起码这里是天堂,你有你的朋友、和想在这里继续去做的你原本喜欢的事。即便你是认真的,那在后天清晨、在我们上车之前就会忘掉所有的东西,而且你还记得两三年左右发生的事情,看你的样子生前也该有家庭——难道你觉得谈这场恋爱有意义吗?"
"为什么没有?你想的没错,我结过婚,这段婚姻对我来说非常珍贵,我曾想过要不惜一切保住这段记忆,但来到这里之后却发现这根本都是徒劳。"
"那你他妈的现在跟我又算怎么回事?"对方冷笑着说道,"因为发现保不住了,所以想在离开这之前在天堂里体验一次婚外情?不惜拿你那些最宝贵的记忆来找刺激吗?"
"你误会了!难道你真的觉得这里是天堂就是人人想待的地方吗?曾一度我怀疑这里是地狱——甚至地狱都比这里要好,因为我连自己最宝贵的记忆都留不住,来到这里我连我死去的先生的名字都不记得了,你也因此一次次被迫忘掉那么多次记忆,包括埃里克斯他们也是一样。可是我找到你了。"
"也许你会说是我认错了,可你给我的感觉太过强烈,我以为你就是我死去一年多的先生。也正是察觉到这一点、我才在你走之后疯狂的找你,直到从那几个天使手里将你带回来,在床边守着你的时候我才会相信、也许这里真的是天堂,你是我能相信这一悖论的唯一理由。"
……一时间对方愣的说不出话来。
"如果你认错了,你就是白白浪费了那些记忆。"
"至少和你相处到现在,我不后悔。"
艾伦看见他沉默良久后叹了口气,那眼皮又不受控制的垂下来,这让他的脑袋靠在他的肩上,在一个无奈的笑意后他低声说道、而那声音也像被海风传到索芙特海里似的。
"你真是个赌徒,画家一点也不适合你。"
我也没想到,像你这样沉默的人会为了我们干出这种疯狂的事来。艾伦看着他想。
"你困了吗?"
"嗯……抱歉。"
"睡吧,我送你回去。"
"我想明天睁开眼的时候看见你。"
"好,晚安。"
艾伦替他戴上了帽子,将他一路抱回了他们先前找好的酒店。
他把对方放在铺满羽毛的床上,在给他脱掉外衣后,艾伦想起来什么事情,坐在床沿上伸手轻轻拉开对方的衣领:就在他锁骨的位置,有一枚淡化到几近无法辨认的白色圆圈。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而那个圆圈里还有极少量的金色实心。
他带着怜惜去低头亲吻他的锁骨,整张脸埋在他的颈窝里紧贴着冰凉雪白的脖颈,却忍不住流下泪来。他用脸去碰对方破损的脸庞,却在吻他被裂纹划过的左眼时看到那人微微皱眉,艾伦以为弄痛了他便急忙离开。可片刻后、在睡眠中对方慢慢蜷缩起身子,像雨天里的野猫一样发抖像是冻坏了,艾伦本想去关窗、却又听见了一阵细微的碎响、于是他感到恐慌的看到对方身体上的裂纹再一次延伸。
"不……"
艾伦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他此时此刻只能袖手旁观,可这比让他死去更加难受。直到那人疑似从破碎的痛苦中分离出来,无意识的伸手想去寻找一个热源的时候,艾伦才上床和他躺在一起,用他的怀抱把对方整个人搂进怀里。艾伦不敢想、如果当时自己没有认出他来,而继续任由对方独自流落在外又会是一副什么样的境地。

怀中的人在他体温的包裹中渐渐呼吸得以平复,而窗外的拉特兰德飘起一层薄薄的雪花,可海面上那片碧蓝天空依旧阳光不减。

这次的时间太久,艾伦也跟着他一起睡过去了。

而当他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黄昏,起因是他像是错觉似的、感到自己脸颊上刚刚离开一个吻。

他顿时睡意全无、睁开眼的时候:看见与他拥眠的小个子男人正两臂支着身子趴在旁边看着他。

“画家先生,你比我还能睡。”

“你刚才干什么了?”

对方皱起眉,看起来很不自然的问:“……你觉得被冒犯了吗?那我很抱歉。”

“什么抱歉!”艾伦一把抓过他、差点让人摔在他胸口上而后瞪着他说:

“我刚才没睡醒,你得再来一遍。”

“喂,这种事本来已经够尴尬的了,我只是感谢你没让我像猪一样睡死过去然后冻着、选了一个我认为你能接受的方式感谢你,你他妈还想让我再来一遍?”

“尴尬?听着,如果我没认错人的话,你都跟我结婚八年了,什么都干过,就这点事你跟我谈尴尬?而且我也不觉得我失了忆后能白痴到连自己先生都认错。”

“……你真是一厢情愿,还自信到让人觉得自大。”

他无奈的垂了垂眼睛,然后低下头去吻了吻艾伦的额头。

“谢谢你照顾我,耶格尔先生。”

“嘴。”

“什么?”

“你见过接吻不亲嘴的吗?”

“你别得寸进尺了、我刚刚也没——”艾伦没让他说出后面的话,他抓住他的手腕将他翻身压在身下,而这个动作扑起床铺上的羽毛、它们纷纷扬扬像是飘了一层雪。对方被体型压制住动弹不得,他见状轻轻叹了口气说:“先生,在天堂犯强///jian罪会被天使抓走扔进地狱的。”

“你想看我被抓走吗?”

“刚刚不想,现在想了。但你被抓走我就没地方睡了。”

“……所以我存在的意义还不如一张床?”

“毕竟,”他歪了歪头:“睡在外面真的不舒服。”

艾伦一声不吭的瞪着他,而后用力攥了攥他的手腕。

“……好吧,如果你想让我自觉得先松开我。”

于是艾伦很配合的松开手,那人抬起眼皮看着他,过了片刻,对方抬起身子主动去和艾伦接吻,刚才解放的双手、去拥抱住面前这个在旅程最后给予他宝贵温暖的陌生人;于此同时艾伦也在热烈的回应他:他恨不得把自己所有压抑的感情、和爱意、都通过这种方式传达给这副已然失去记忆的可怜灵魂。但还有什么方式能让对方相信自己的言论?而不是这样一昧的报恩和迁就,至少在现世中艾伦从没考虑过这种问题——距离下一次破晓还剩下不到十个小时,他陷入到一阵急迫和压抑,仿佛只有让对方回忆起生前与他相爱的一切、他才会认为这一切都是值得。否则他会带着遗憾和对方在破晓到来之前前往那个车站,一旦离开就是永远,谁又会知道下辈子发生的事情?这比宇宙的尽头都更加未知。

“我想碰见你,下辈子碰见你。”

“你想要的梦在天堂做过一次就够了,没人知道下辈子会是什么事。”

“那你想碰见我吗?相信我说的话吗?”

“下辈子能和你一块应该不错,但这里是天堂,你走也不该带着遗憾。”

“那你就没有遗憾?你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在这待这么长时间的原因是什么。”

“我已经变成这样了,”他抬手给艾伦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裂纹:“不想走也得走了,否则连当孤魂野鬼的资格都没有。在结束的时候,能碰到你收留我,对我好,我觉得已经没有遗憾了。”

……艾伦愣住了。

“也就是说——无论我怎么做、你都不可能再想起自己的名字和过往了吗?”

“过往你就放过我吧,我脑子比马桶冲过都干净,但名字你可以叫我欧维。”

“别提那个鬼名字,我听了就来气。”

“好吧,你想怎么叫我都行,起个你喜欢的。”

“……我不甘心。”

对方叹了口气:“那我很抱歉。”

艾伦跳下床,他从房间的抽屉里找出了纸笔,将一张纸撕成两条,其中一张递给那人面色严肃的说道:“写点什么。”

“写什么?”

“能让我记起你的,就算下了那趟列车也不会忘掉你的。”

“……这算什么?”

“写好折起来给我,不到上车我不会看的,我也一样。”

那人犹豫了半天,他抬头看了一眼艾伦不容置疑的眼神,只得点了点头:“……好吧。”

艾伦背过身去写,偶尔回头看了一眼在不慌不忙认真写字的对方,尽管他好奇对方究竟会写什么,但自己立下的规矩总不能自砸脚,相比于此他在绞尽脑汁,最终他写下了一段话:

——“我曾是你上辈子的爱人,我和你曾一起共度过一段美好的人生,而你却因为疾病早逝让我们早早分离。在天堂里我们再次相遇,却因为我的迟来而和你错过,下一世我不想再重复过去的错误。请你给我一次机会:我想要更早的遇见你、然后用我所能付出的一切去爱你、陪你走完你的下一段人生。

 

                                                                                                                                 ——艾伦·耶格尔。”

【9】

“你写完了吗?”

那人歪倒在床上看着他。

艾伦被他吓了一跳,手忙脚乱折起了纸条又涨红了脸。

他转头看见那人写完放在床头柜上折起来的纸条,忽然有些窘迫的问道:“你那么快能写多少?我忘了你怎么办?”

被指责的对方翻了个身子不想理他,沉默了一会后才说道:“比那更重要的东西都写上了,你总不会还以为我能长篇大论写份情书给你。”

“那样更好。”

“不那不好,那是对我这个失忆患者的精神虐待。”

艾伦听见这话笑了,他将他翻过来,亲昵的吻吻他的脸颊说:“我怎么忍心虐待你。”

“那你真是个好人。”那人坐起身将床头柜上的纸条拿过来塞到艾伦胸前的口袋里,艾伦也趁势将自己写的小心翼翼放到他的衣袋里,同时还不忘一本正经的叮嘱:“你千万别掉了。”

“你也一样。”他说:“别丢了。”

“好。”艾伦心满意足的拥抱对方,就连后续的亲吻对方也闭上眼睛默许。在这之后艾伦捧起他的脸建议道:“那我们走吧。”

“去哪?车站吗?”

“我们还有不到十个小时。”

艾伦说:

“这是独属于我们的时间,在那些额度用尽之前,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好。”

“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你说。”

艾伦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算我求你,别再困了。”

“……”

“抱歉,我尽量。”

“要不然你再睡两个小时我叫你?”

“没用的,”那人摇摇头:“我会睡到明天中午,在做梦的时候碎的连渣都不剩。”

“……”

……

那是旅程的最后。

艾伦觉得这一切都恍惚,他走在这个城邦的夜幕之下仿佛回到两个多月前自己初来这里的时候。

行走过那片百合花海,飘动在夜空上的北极光,还有包裹一颗颗光球的玳瑁色人形,它们星星点点犹如森林湖畔的萤火虫。

他不知道对方在来到这里时是不是也经历了那片一样的光景。

在行走时他们路过那家正对这索芙特海峡的酒吧,那里依旧热闹非凡,从远处望去散发着暖黄色的光源。艾伦情不自禁拉着身边的人走过去,停在那扇窗前,他看见熟悉的埃里克斯在角落里弹奏那架钢琴、看见美丽的爱玛身穿火红色的舞裙在几把金色乐器的簇拥下一圈圈跳舞,拉尔夫在和周边的人们饮酒攀谈,他们的桌子下放着好几瓶空掉的白兰地和其他酒类,甚至留有一瓶尚未开封的苦艾酒,艾伦知道,那是他们等埃里克斯一曲奏完留给他的——“除了那家伙就没人喜欢那玩意“。艾伦依稀竟然还记得这句话、从不知名的远处传来,他甚至已经记不清楚是谁告诉他的这句秘密。还有坐在角落里的斯科特,艾伦知道他一直在注视在舞台上耀眼的爱玛,她在他眼里如同女神,也曾温暖过他生前给那些孩子表演芭蕾的梦。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艾伦就忘了他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他只是出神的看着酒吧里的一切,那让他感到温暖和憧憬的另一个世界,他感到迷茫而又新奇,内心深处带着对曾经生活的向往却从此被定住了步子,然后隔了好久才恍然明白:他已然不再属于那里,也再没有人能回到过去。

那这个时候他该去哪?还有什么事情能做?

“——你还有一段路要走,别在这里停下。“

艾伦转过头,看见身边由他一直由他带领的小个子男人:他有着白色的皮肤灰蓝色的双眼,脸上和身上的裂纹令人心生一种残缺的美感,他显得珍贵、轻薄、像梦境一触即碎、在这个夜晚中犹如一颗启明星。艾伦感到迷茫的时候,他却用自己那只冰凉的手握住了他,没有酒吧里的温暖也没有坚实厚重的触感、却能带来一股与之前行的力量,致使艾伦能在完全陌生的情况下也可以相信他、并毫不怀疑的由对方牵引着他向西走去。

那片海峡的尽头逐渐暗淡,远处的东方却迎来一片破晓。

“这是哪?“

“转世车站。“

“你是?“

“我也不知道。“

“你为什么带我来这?“

“因为你的额度用完了,你该去转世了,列车一会就来。“

“那你呢?“

“我也一起走。“

“你让我觉得眼熟……你是这的天使吗?“

那人白了他一眼:“我可没有那对大到招风的翅膀。“

艾伦疑惑的看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你别他妈整天问这种问题,我说的你不满意,然后也不想给我取,没人伺候你。“

艾伦看他这样笑了,对方看着他这样无奈的叹了口气。

——他想对面前的人说什么,可那些话都堵塞在嗓子里。

“你叫艾伦·耶格尔,是个很好的家伙。“

“什么?“

——从远处传来一阵轰鸣声,他看到两趟纯白色的列车从索芙特海的尽头开进来,直至驶入这座车站。

它没有停歇,就像时间。

“没什么,车来了,你该走了。“

“可……“艾伦有些犹豫,他看着眼前这个瘦小的陌生人竟然有些不舍:

”你应该还有话要跟我说。“

“——没有了。“

那个人对他微笑道:

“上车吧,你已经没有遗憾了。“

“等等。“

他没听艾伦的话,艾伦眼睁睁看着那个人转身上了车,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个小小的身影,直至他走到车厢的尽头便再也看不见。

过了很长时间,他才能渐渐回神。

艾伦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打开车门的车厢,他带着空荡荡的脑海和略显疲惫的身体走进车厢坐下,倚靠着车窗。当其他灵魂陆续上车,整趟列车缓缓开动时,他看见对面那辆也一同启动,它们像两条平行线,如同流星划过身下那片被光雾弥漫的蔚蓝大海,而身后则是那座巍峨的金色城邦,艾伦再也不记得那里的名字。

当列车开出一段时间后,他预计这次旅途遥远却也无所谓终点,就在他打算靠在窗台上小憩一会的时候,无意间手臂碰触到胸前的衣袋,里面像是有纸片类的东西。艾伦不假思索将其取出、展开,上面却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愿你来世幸福。

 

                                                                              ——(没有落款。)

【FIN】

  • 【①语句改自《小王子》】

  • 【BGM:《Heaven&Hell》BrunuhVille·Aura】

 

 

【2019年圣诞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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