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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Alice

微博@落桐Levi_LToNG

(tips:合集里为每篇文章正确阅读顺序)

《光影》

·CP:艾利

·二战后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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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09】

五月下旬的时候,已经回到故乡安顿好生活的埃尔德他们一起开了家酒馆,地址是在城南的戈尔顿一街,隔壁靠着城市大学,再坐电车往城北的方向过两站,就能抵达市中心的马尔斯广场。同样,距离他们各自的家也都隔得不远,差不多是个交汇地带。每日的客流量不算多,却足够将这个小小的栖息地撑起来。

不过话说回来,这家小酒馆开的静悄悄的。

当这个念头在脑中刚刚露头,一次偶然的机会,几个人在故乡各自安顿好后,相约出来喝个酒的功夫,路过这条街上正好碰到一间书店要停业。在门口依依不舍撤下门头的店长是位年迈的老人。他在烈日下佝偻着高高的背脊,粗布马甲的边缘翻着线头,那双布满沟壑的手正小心翼翼的、将刚拆下来有半人多高的门板,一点点挪进已经空荡荡的店里。

衮塔看到这深吸了一口气,在身后两个人的注视下走进店里,和幼年记忆中的老店长照面打了个招呼。

"上帝啊、是我这、半瞎的眼睛没有看错吧……"老店长吃惊的扶了扶眼镜,那双浑浊的瞳孔费力的大睁着,带着不可置信的惊喜、注视着迎面逆光走进这个店铺里的男人,喉咙里呜咽不清的向外挤着句子:"是衮塔、是你回来了、你当兵回来了吗?"

"是我回来了老格瑞,你没看错。"

"……没想到啊,我这都一副已经烂透的骨头,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你回来……当初你这一走,就是六年啊。我又听说、你被调到了边境,那边遍地的炸药、和子弹、还有敌人的轰炸机、在头顶上轰隆隆的飞、飞过地面上、都没有一个活人呐。我还担心、你这皮小子再也回不来了呢。"

衮塔一时间被面前老人的话堵住了嗓子,又像是被店里漂浮的灰尘迷进了眼,他猛然垂下头,厚实的双肩颤动着,仿佛是用尽全身的力量在控制眼眶内酸涩的泪水。

埃尔德和奥鲁欧站在他身后说不出话。

"没事儿啦!上帝保佑,能回来就好,你父母应该很高兴吧?这么多年还都在为你提心吊胆呢!"

"是……"衮塔说到这禁不住吸了吸鼻子,已经没法再在这位长辈面前掩饰话中的鼻音,便抬起头,努力朝老人微笑道:"为了不让他们再担心,我也打算以后留在家乡生活了。"

"那就很好哇。"

"可是……"他转而看了看这个曾经熟悉的书店,被清空的一排排木质书架堆靠在灰墙边,连进门就能看到的报刊展台都已经拆成了一根根散乱的支架堆放在角落,在视线环顾过后,再看看站在面前消瘦枯槁的老人,衮塔忍不住问道:"老格瑞,你这是要把店彻底关了吗?"

"是啊,我身体坏了,已经、干不下去了……我还记得你小时候特别爱来我这店里玩,在书架边来回跑,把那些架子当成迷宫似的玩,又随手拿了书,就猫到哪儿个角落去一呆一下午,所以后来,是真的没想到你会去当兵啊。"老人垂了垂眼,半咧开的嘴里缺了几颗牙,仅剩的牙齿上面磨损的如同生锈的铜绿,"我大概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战场上九死一生的回来,再看看家乡,大概、是对我这店舍不得吧……很长情啊小子,我能理解,毕竟、我都已经跟着它生活了大半辈子,都舍不得,可没办法、都已经到了这个时候,该说的离别还是要说的,拿出点魄力来。"

"那你以后怎么办?已经……没有这家店的话?"

"我要去……临城了,我的儿子在那里,但愿那臭小子还会记得他这个老爹……明天我就要走啦,能在今天看见你回来,嘿嘿,我挺高兴,没惦记啦。"

"战争结束了,既然都好好的回来了,那就在这里、继续好好的生活吧。"

……

老格瑞的书店关了,它曾经在这条街上开了三十多年。

那个想法落定,在老格瑞临走前,他们三个人买下了这家店面,大约半个月的时间,它脱胎换骨成了一家富有别致气息的酒馆。

几个穿着随意的年轻人坐在靠窗,初夏的阳光在他们的金色卷发上泛着光彩。他们友好的眼神示意过吧台的埃尔德,面带从容的过来给他们斟了半瓶杜松子酒。

“感觉这样的日子还好吗?“照顾完客人的埃尔德回到吧台,一个娴熟的抛接过后,他将酒瓶放回到墙上的酒架。

奥路欧听到他的话不禁托了腮,手指一点一点的敲击着桦木的台面,想了会说道:“嘛,虽说也没怎么有聊,但说到这唯一好的地方,就是波恩的天气比北境可舒服太多了。“

“衮塔呢?”

他刚去仓库轻点我们的存货了,一会儿就回来。“

"果然是衮塔,他一直以来做事都很仔细,就在今天早上过来的时候我还想过这件事,但客人一来就给忘了。"

奥鲁欧听见埃尔德的话不由得微笑,带着享受日常生活的惬意来欣赏这个小酒馆里的百态。他看到坐在右边玻璃幕墙旁的一对情侣,那位身着灰褐色休闲套装的男士长了一张颇令本地人引以为豪的标志面孔:眼眶略微深陷,结合着高挺的鼻梁显得非常立体,下巴上刚刚冒头的胡茬释放着成熟男性的荷尔蒙气息,握着那只白皙手腕的手看上去有力而又修长,蓝色的眼珠深情的望着坐在他对面的异国女孩,连同埃尔德也被他们的情况吸引。从他的角度看过去,那位美丽的姑娘八成已被俘获了芳心,隐约能听到他们谈论的话题,似乎已经准备论及婚嫁。

"你们俩在看什么呢。"衮塔从库房出来,走回吧台看见两个大男人一副神迷样子的看着那边的男女,无奈的叹了口气朝他们眼前一晃,"喂喂喂。"

"这可是在我们自己地盘上演的罗曼蒂克啊,衮塔你不懂风情简直到了无聊透顶的程度。"

"说什么呢你!"衮塔佯装气恼的打了一下奥鲁欧,埃尔德看着他们俩的互动不禁笑出声来。

"我听说弗洛克他们已经找到工作了吗?"

"是啊,在城东城郊的一家邮递公司,"奥鲁欧说:"那边的待遇不错,弗洛克你也知道,他人是有点不太能耐住性子,但做事比较圆滑,这不,他们两个已经在那里干了一个多月了,他的业绩相比马尔洛要好很多,他们的主管显然看中这点。"

"确实马尔洛会比较吃亏啊,他看上去好像有点太老实了。"

"但这也算是他的好处,因为我听弗洛克说,他们那边有一位抄写员,是个很漂亮的吉普赛姑娘,听他的描述:看上去就像朵娇艳的玫瑰,追求者还不少,反倒是看上了马尔洛。我没记错的话……弗洛克告诉我那姑娘的名字好像是叫希琪。"

"这听上去是件好事啊!"

"说到这我都已经能想象到:面对一位风情万种的姑娘,天天在工作的时候对他目送秋波,只怕是一屋子打字机的声音都盖不住那家伙的心跳声!"

"哈哈绝对是这样!"面对奥鲁欧如此切实形象的比喻,埃尔德和衮塔都忍不住笑出声,和这整个酒馆的气氛恰到好处的融合在一起,就像是一个神奇的木盒,里面装满了平凡与快乐。

故乡的生活似乎就应该是这样。

这是已经离开了边境战场的生活——就应该是这样。

之前还被他们悄声谈论的,那对被猜想着不久后会步入婚姻殿堂的情侣,接下来两人之间的发生的情况确实也如他们所料:那位眼睛迷人的先生,将一个小小的、钴蓝色的方形布绒盒、用两手小心翼翼的放在桌子上,面朝他的爱人打开:黑色的缎面上,一枚剔透明亮的钻戒在午后的阳光下折射着光。

"虽然说这个话有点早,但我还是没从以前的生活回过神儿来,"奥鲁欧忽然垂了垂眼问道:"我们将来会把这家小酒馆一直开下去吗?"

"那是当然的了,毕竟这也是老格瑞最宝贵的东西,他能把这间屋子留给我好生照看,说什么我也不能辜负他的好意。"

"说的也是,最起码我们也算得到了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不过话说回来,我们这都回来一个多月了……也不知道少校现在怎么样了。"

"——听说佐耶长官还留在波恩没有回去。"

埃尔德点了点头,看着对面的两个人颇有担心的说道:"会不会是他的情况不容乐观,所以佐耶长官才会这么长时间还呆在这里?"

"不会的吧……"奥鲁欧听到这不禁皱起了眉头,连同身边的衮塔也一样。

"毕竟从他回去之后我们就没有收到任何消息,我总认为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

"拉倒吧就他那个人,从前在军队里就是,什么事都瞒着我们!尤其是关于他自己的,我们多问两句他就会生气。"

听完奥鲁欧的咂舌埃尔德不由把眼睛撇向一边,稍沉默了一会才慢慢开口:"毕竟他认为那些事情我们没必要知道,但好歹他人有分寸,从来不会在重要的事态下多做隐瞒贻误军机。"

"所以……当佐耶长官把他的情况告诉我们后,说真的我不相信他会得那种病。最起码在我的认知里——尤其你们都知道1月29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那个病一旦发作。"衮塔闭了闭眼,"他就会变成一个疯子。"

"我没法再去回想那天晚上看到的情景——太可怕了。这还是幸亏他瞎了,更有甚者,险些受伤的佩特拉也因为那晚受了不少的刺激,没人会想到发生那种事,真的。"

三个人说到这不约而同的停了一会,低下头看着被擦拭的非常光滑的吧台,室内客人们的交谈声和他们相比起来成了一种鲜明的对比。

"毕竟我们都已经回来这么久了,"埃尔德抬起眼,将上身的重心离开吧台,连同另外两位战友悄无声息的一起,环视过现在他们所处的栖身之地,怀着真切的目光送出门外,连同外面依旧惬意繁华的城市街道,这里的一切都跟那片寒冷的白色不一样。"要不然,我们找个时间去看看少校吧?"曾经那位长官麾下的一等兵回过头来,和对面的两位眼神交汇在一起:"如果他情况允许的话,或许我们还能请他来这里坐坐。"

"那可真令人头痛啊,他平时好像喝茶比较多,"奥鲁欧回头望了望身后琳琅的酒架说道:"看来我们要提前去备点货。"

"那就这么定了吧,我明天还可以去找佐耶长官打听一下他妹妹的联系方式,提前打声招呼过去总归不会显得太突兀。"

"对了,他妹妹好像今年要大学毕业了吧?"衮塔问道。

"是,听佐耶长官他们说,少校的妹妹长的特别漂亮,长官们军衔差不多会直接从少校那里抢照片来看,但我们就会被他骂了。而且……"埃尔德想了想:"好像、就是在这条街隔壁的那座大学,我见过他们学校的校徽呢,就是——"

门口的门铃忽然响了。

木制的门板被人从外礼貌的推开,有三个年龄相仿的青年陆续进门,在留意了一下屋里的座位情况后,领头的男生转过身,遵循着酒馆的礼仪和站在吧台的他们三人交换了一个目礼,然后和同伴们小声说笑着走到西南角临窗的位子坐下。

——之后说起来,那个男孩给埃尔德印象最深的就是一双翠绿色的眼睛,它们有一种十分强烈的、先入为主的力量:你无法相信那双眼睛在第一眼望上去的时候有多么令人心安;其次才是他推门进来时、俊朗的脸上仿佛沾染过阳光的微笑。

埃尔德留意到他们三人右胸上佩戴的小小的金色盾状校徽,它们像一个忽然闪烁的亮点进而连续上了他的记忆,然后他继续开口、同时转身端详着酒架:"就是他们身上戴的那种,那三个男生应该就是跟少校的妹妹同一个学院的学生。"

——

那是落叶松的质地。

被打磨得宜的表面上带着树木被锯断时新鲜的纹理,还有被刻刀精心雕刻过的螺式花纹。

隔着一层玻璃,被夹合在前框中,清晰的就像一面镜子,正倒映着一双翠绿色的眼睛。

“你喜欢它吗?”

站在橱窗前的艾伦被吓了个激灵、忙不迭将自己的目光转移到旁边的女孩身上。

“……其实还好。”

三笠在对方注意到自己之后,微微侧头,看着明净的橱窗里,把自己明亮的像黑曜石一样的眼睛也映了进去,然后非常仔细的端详着刚刚艾伦注视着的东西。

——一个相框。

但就像吸引艾伦的原因一样,这个相框的做工非常细致,就像是特意做出来,要让人把自己最珍贵的记忆小心翼翼放进去一样。

“价格也不算贵,”三笠回过头来看着又在和她一起看着相框的艾伦,她发现艾伦看它的眼神格外认真,就像是已经想好了如果把它买下来,回家要把哪一张照片放进去:“我是说,艾伦你要是喜欢它的话,我也可以买下来送给你。”

“不用了,我怎么好意思让你给我买这个,倒是你在这看了一圈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没有,“姑娘耸了耸肩,非常自然的拿起艾伦的手看了看手表,“时间不早了。”而后挽起他的胳膊,叫着他一起走出了店铺。

……

自从那天的意外状况之后,艾伦就再没有往阿克曼家去了。

宅邸旁的野蔷薇随着流逝的时间渐渐开了满墙。

理所应当的,更别提能在什么情景下再和他照面。利威尔的眼睛看不见,出行有很大的不便,就算是真的在城北附近的下一个路口,或者说是三笠经常带他出来散步的公园拐角、能偶然碰见他——好像也没什么意义,艾伦想。

只是一阵风吹过,他连自己是否经过他身边都不会知道。

那张照片依旧被夹在日记本里,放在桌角下的抽屉里上了锁。

不知不觉一个月的时间过去,原先那种因为莫名情绪下引起的惊慌失措早已消失不见,很奇怪又很自然,对艾伦来说:那位先生的存在就像一颗石子忽然打进他的生活,在水面激荡起一圈涟漪后又慢慢恢复平静,平静到仿佛从来都没被打扰过。

"你哥哥最近还好吗?"

——每当这个念头冒出脑海的时候,艾伦都应该意识到:并非生活已经全数变回往常。

自从他那天离开,利威尔的生活并没有因此改变过什么。他依旧每天如同接受呼吸到胸腔里的空气一样接受每天的黑暗,沉闷的仿佛诅咒,永远没有解脱的一天、连同他的噩梦也是、它们经常在夜间造访如同约好的老友。尽管每天他的情绪都还算不错,但不能完全让三笠放心的是:每当她去检查利威尔每天的药用量,发现他用安定来帮助睡眠的情况简直日益严重。

"你真的还好吗?"有时候三笠也会这么问。

"……我只是睡不着觉而已,"他闭了闭眼,眼眶下浮现的青灰显得人有几分憔悴。"你不用担心,过段时间就好了。"

"别跟我扯些没用的,这会跟你的病有关系吗?"

在三笠的意料之内,利威尔摇了摇头。就跟是为了堵住他家姑娘接下来的话似的,他摸过自己的手杖,然后又扯了扯三笠的袖角建议道:"你带我出去走走吧。"

"……你倒是比以前喜欢出去了,这点还不错。"

……

——然而艾伦在听到三笠讲述的情况后却不禁皱眉。

晚上从学院回家后,那令他皱眉的情况落在纸面上,最终变成了一句:"我有些担心他。"

这个念头让他从自己专业的系院出来后,不由自主就在校园图书馆那设计宏伟的门头前驻步,在跟同行的阿尔敏他们告别后走了进去。除此之外,在一周里他经常来往的几个地方里,还加入了希斯特利亚的琴房。尽管尤弥尔对此表示相当不满,但考虑到好歹艾伦算是个有女友的,安全系数总比隔壁鼓乐队的莱纳要高,所以在艾伦每周顶着一张笑脸、怀抱着一台有些老旧的录音机走进她们琴房的时候就没多做阻拦,更何况还有他自愿提供的糕点作为报酬。

"你说你整天过来录这些曲调干嘛?我在这听着都要睡着了。"尤弥尔坐在桌子上问这话的时候,嘴里还没停下嚼着今天的果塔。在下一秒她的眼神又变的犀利了:"呐我说,你绝不会是对希斯有什么想法吧?"

"喂尤弥尔你在说什么!"刚阖上琴盖的希斯特利亚忍不住嗔怪。

"我说,尽管我看那个暴力女很不爽,但好歹接受了一个姑娘就要对她好啊。"

……艾伦缠好收音筒的线,听见尤弥尔的话不由抽了抽嘴角,然后他苦笑道:"……三笠没有你说得那么严重。"

"切,那是对你,"尤弥尔朝他翻了个白眼,"温柔的就像只绵羊,你看看一旦有别人跟你两嘴不对,那家伙的眼神儿都像是要把他们生吃了似的。"

艾伦听到这表情,反倒显得有些不自然,唯一能让尤弥尔注意到的是:他抱着录音机的手好像有些无所适从。

"艾伦过来录的都是一些能安眠的曲子呢,是最近睡眠不好吗?如果这样的话,三笠应该会很担心。"

——艾伦觉得他没法回答希斯特利亚的话了。

怀里的录音机沉甸甸的,上面放着两盘黑色的磁带,在窗外阳光的照射下、就像镶了一圈钻石似的金边。

“这是——”

他轻吸了一口气。

“给我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朋友的。”

是朋友吗?

话在出口的一瞬间,艾伦忽然感到胸口一滞。

在希斯特利亚还没来得及好奇那位朋友是谁的时候,艾伦已经匆忙道过谢后离开了琴房。

……

6月2号的时候,波恩市淅淅沥沥下了一场雨。

从天空俯瞰下去,整个城市蒙在一层薄薄的雾霭中,模糊着周边的建筑、整体显得有些沉闷的灰色调,人走在街上感到一股子潮热、在四通八达的道路上盛开着一朵朵伞花。

之前提到过,耶格尔家位于城南的城乡结合地,后面靠着一片面积不小的田埂,茂密的群青色一直延伸到最南边的树林。

艾伦今天罩了一层黑色的雨衣,跟父母道过一声后就出了门:说是想出来取景。然而跟着他的相机一起出来的,还有被放在包里的老旧录音机。

透明的水珠不间断的落在他的雨衣上,混合着风斜斜的滑下来,砸在泥土积起的水洼里。

田间的空气泛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儿。

他伸手往下拉了拉兜帽,冒着迎面的风雨走进田埂后的那片树林里,腿间趟过遍地的荨麻、依次别开了挡在前面的树枝,耳边充盈着雨声和树叶彼此剐蹭的声音:它们被雨淋的就像一根根冰冷的铁棍,险些划伤他的手背。艾伦半弯身子从那几排杂树下穿过,直到他撩起挂在眼前的几根树藤,从树林中完全脱身的时候,他来到了藏在树林深处的一片湖畔。

——头顶的雨依旧不停的下、哗啦啦的、砸在水面上如同断了线的珍珠,然后在这一小圈涟漪的中央绽开了一朵花。

他贴近湖边,闭上眼睛仔细听,不间断的、是很清脆的叮咚声。

还有隐匿在湖边苇草下的蛙鸣声,断断续续的。

当风穿过身后的树林,那阵低沉空灵的声音像极了在演奏厅吹响的单簧管。

艾伦在湖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随即他撑开雨伞遮在取下的背包上,动作麻利的打开包里的录音机,确认过录音功能没问题后,盖了一层防水布在上面,而后把收音筒朝向了湖面。

在录音机收音的时候,他在旁边找了一块表面圆滑的石头坐下,裹了裹身上的革制雨衣,一阵森森的冷气混着雨水浇过来,仿佛能渗进骨子里。翠绿色的眼睛以一个相对较低的角度看着面前雨雾迷蒙的湖畔,久久的,坐在一片阴冷中,艾伦低头看着手里的相机,因为被湿气泡过而摸上去格外冰凉的机身,有些发呆。

他还记得8号那天发生的事。

第二天上学的时候,三笠曾向他问起来当天的情况,他总觉得三笠应该是不知道的,所以就搪塞说相处的还算愉快。但直到姑娘面无表情的听完他的话,她才皱着眉头开口说:"利威尔让我转告你,如果你以后没什么事,就不要去找他了。"

——耳边充斥着噼里啪啦的雨声,他把头埋进了臂弯里。

"我以为你们中间有什么争执,他才会这么说。"

三笠当时的表情,就像是要说什么话却被硬塞回了嗓子,艾伦记得她握紧了拳头,长长的黑色刘海儿半遮了脸,然后在他还在迟疑她的状态的时候,三笠忽然开口了、是种非常少见的严肃语气:"艾伦,听着……这是件很重要的事情,我一定要跟你确认,"姑娘轻吸了口气,"昨天,你跟利威尔相处的时候,他有没有、对你做出什么攻击性的举动?又或者,他有没有伤害你?"

——他捡起脚边的一颗鹅卵石,动作没有任何停顿的就将它丢进了湖里,石子落水的声响转瞬被淹没在雨中。

那时面前的姑娘看起来非常紧张。

"……你为什么会这么问?是他有什么事吗?"

"你回答有没有就可以了,你放心,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向利威尔提起,但我现在需要你的答复。"

……他沉默了一会,明明已经消弭的颈处忽然火辣辣的疼。

"是他伤害你了吗?你说话啊。"

"——没有。"

——艾伦抬起手中的相机,快门咬合后留下了一片雨幕。

他记得那个时候他努力朝对面的女孩微笑,伸手握住了女孩因为紧张而冰凉的手,在一个不着意的深呼吸过后,他说:"干嘛突然问这么奇怪的问题啊三笠,没有你担心的事情。昨天我想去给他念书,但后来可能是我哪里不小心冒犯到他了,他大概有些生气也没对我怎么样,估计就是这个原因吧。"

"……是吗?"

"就是这样。"他迎面直视着三笠带着些怀疑的目光,然后又自顾自的接话道:"估计还要麻烦你帮我去跟利威尔先生道个歉,让他别介意。"

这次三笠没有回他的话,只是淡淡的闭了闭眼。

"三笠,我能不能问一下,为什么、你忽然会问我这种问题?"

"没什么……你不需要知道那些,艾伦。"

……

大约半个小时过后,艾伦站起身,将录音机小心收好放进包里,回头看了一眼湖畔,然后按照来时的原路离开了。

雨还没有停。

——

10号。

手里在接过三笠放过来的东西时,利威尔有些发懵。

“这是艾伦让我给你的。”

当他摸过一遍这个物体后,确认下来这应该是个盒子。

“是什么?”

“你能打开吗?能的话你可以摸摸里面的东西,说不定可以猜出来。”

利威尔皱着眉,有些笨拙的在趋近光滑的表面上寻找着凸起的封口,终于他用两根手指捏到了那块封口的纸皮,稍稍用力就将包装的纸皮撕开,接着他打开了盒子的盖子,带着试探的将手伸进去:他感觉自己摸到了几个应该是塑料制的长方体,而且每个约莫手掌大小,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每个方体之间被很细心的用一张塑料绵纸缠绕着隔了起来,他粗略的数了数,这样的方体有六个。

坐在旁边的三笠手托着腮,清透的眼睛带着趣味的看着自家表兄的动作。

利威尔将一个方体拿在手里仔细摸索,直到他的指甲探到一个缝隙里能够将这个小方体打开,那一刻他的表情有些惊讶,因为他又摸到了方体里放置的东西——它被拿了出来。

“猜到了吗?”

“……是磁带吗。”

“对。”

“他为什么要给我这个?”利威尔有些不解。

“等我一下,”三笠说完就走了出去,利威尔听见她的脚步声越来越小,像是跑进了隔壁她自己的房间,然后不知道在那翻着什么,没两分钟的功夫又跑了回来,忽然拿过他的手放在一个东西上让他大致感知了一下轮廓然后说道:“我拿了耳机,介意我帮你把它戴上吗?你总要听听这些磁带里有什么。”

利威尔刚点下头三笠就帮他把耳机戴好,她把对方手中的磁带放到了连同耳机一起拿来的录音机里,在把两样东西连接好后,她按下了播放键。

"……"

"你听到了什么?"

"……有声音。"

"……废话。"三笠扶了扶额头然后又说:"我问你听到了什么声音?"

"很多——"他说,"雨声,风吹的声音,还有……水声,"利威尔停顿了一会又继续说道:"草丛的声音——还有,青蛙在叫。"

"听你说起来一点儿意境都没有,我敢说这十年里你一定没有追过女人。"

……看到对方认真点头的那一刻三笠简直绝望。

"你听这个会觉得舒服吗?我听艾伦说,人在下雨天的时候往往更容易入睡些,书上对此的解释是雨声的波长与脑波的频度相似,所以能一定程度上放松你的神经。其他的几盒磁带是他找我们古典乐专业的同学录制的钢琴,那些旋律都很能让人放松。"三笠说到这,看了看手中被她拿起的一盒磁带,塑料盒子中夹的纸面上被戳了很多小凸起,还有普通的文字,她渐渐半垂了眼睛:"……他还在上面做了盲文,方便你找。之前他经常向我问起你的情况,我没太在意就说了你失眠的事——我还真不知道他能用心到这个地步,非常……令我没想到。"

利威尔愣在那半天没说话。

"你不喜欢吗?"

"没有,"他摇摇头,"我很喜欢,也很高兴。"

"那就好,艾伦很在意这个。"

"那小子应该很在意你。"

三笠听完一脸发懵的看着他。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大概是担心我会反对你们在一起,所以才会这样。"

……姑娘被自家表兄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艾伦不该有这种顾虑,他来那天我已经跟他表过态了。"

"利威尔。"

"?"

"你是傻的吗?"

"……?"

"……没事了。"

……

14号。

这是艾伦第二次被叫来这家酒馆。

让对此的解释是喜欢这里的格调,毕竟这是离他们学校最近的酒馆了,而且临着要踏入社会的当口,这些东西一旦尝试起来就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那种火辣醇厚的神奇液体、既能撑得起成年人的气场又满足了少年人的欲望。

今天是周四,下午两三点的功夫酒馆里的客人却不多。

连同那三位吧台的酒保先生也一样,从艾伦的角度看过来,他们似乎是在轮班,现在站在那安静调酒的是衮塔·舒尔茨,艾伦之所以能知道他的名字,是在他们第一次过来、喝过酒后请他一起聊天的时候知道的。

"阿尔敏也没过来吗?"他们今天进门没有着急点酒,反倒是挑了一个采光好的位置坐了下来,看上去百无聊赖的对着桌上放置装饰用的铁圈雕塑发愣。

艾伦听完他的话摇了摇头,转而托起腮帮看着窗外不远处车来车往的街道,那双绿眼睛看上去显得有些慵懒,半眯起来就像在太阳底下打瞌睡的猫。"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还有半个多小时才能过来,毕竟他的琐事有些多。你别说虽然体质弱,但你不得不承认他的脑子是出了奇的好使,我简直怀疑他的免疫力全被用在这上面了。基斯教授在他病好后第一时间,就把他以咱们专业总策划的身份推了出去,连着三笠也是。"

"啊我知道!本来今天也应该是三笠跟阿尔敏出去跟其他院一起做策划的,但她早上的时候请了假,我估计是匹克西斯那老头早上又喝了不少,反正我听伊安说,三笠当时一个电话过来说了声要请假之后就把电话挂了,然后匹克西斯居然就批了!他妈的什么时候基斯老头也能有这种觉悟。"

"三笠请假了?"艾伦听到这个消息有些意外,后来他想了一会儿,发现自从前天他把那盒磁带交给三笠之后,他就没再见过她了。

——更不知道那位先生会不会喜欢。

"你不是她男朋友吗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啊!话说三笠到现在都还没搬回去吗?"

艾伦听见让的话,像是有些无所适从的低了低头,两只手放在桌子上,十指交叉微微用力。

"……她,总归放心不下她哥哥。"艾伦说完忍不住把眼睛藏的更低了,连他自己都没察觉,这句话的声音连吧台那边酒液倾倒的声音都比不过。

"可,我说真的三笠这样也太辛苦了,这也好歹只是瞎了眼睛,前段时间因为边境的战事告停,据说从前线下来近万名伤兵陆续返乡,程度一般的倒还好,最让人难以接受的就是那种、已经重伤到丧失自理能力的,说句难听的,回到家里来简直就像——"

让的话还没说完,伴随着椅子被突然推后发出的刺耳声、在下一个瞬间,他被猛然激起的对方狠狠揪起了衣领,这个时候艾伦忍无可忍的对他大吼道:"他不是累赘!你不可以这么说他!"

"我他妈的说谁了!你个急着送死的混蛋突然在这发什么神经!"

"哎哎哎你们两个!"在吧台那安静调酒的衮塔看不下去了,连同周边寥寥的客人都对他俩投来了异样的目光。刚刚被点起怒火的艾伦在衮塔过来拉开他们的时候忽然没了暴戾,只是在让和衮塔非常不理解的目光下:慢慢后退了两步瘫坐在椅子上,把脸几乎整个埋进手掌里、掌根贴在额头上,样子难过的、就像只受了委屈的小狼。

"绝对……不应该是这样的,他应该……好起来的。"

"所以说你到底在说谁啊。"

"你们刚才发生了什么?我可真没想过会有人在我们的地盘打起来。"衮塔看着艾伦的样子有些担心,但他看了看旁边的让:对方却无奈的回了他一个耸肩的动作。

"那好吧,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想听听你们刚才都聊了些什么,毕竟来到这,我就要保证你们带个好心情离开。"

"这个混蛋真是给你添麻烦了啊衮塔先生,"让叹了口气拉过椅子坐下,连同衮塔也一样。"好吧,我可能刚刚谈论了一些对于这个笨蛋来讲比较敏感的话题,所以这家伙才会发毛。"

"说来听听。"

"我们这边有个姑娘,她有个前不久参军回来的哥哥,但你明白的,他在前线打仗受了伤,生活上有不方便就会需要他妹妹来照顾。大概是就这个问题展开了,"让说到这还特意没好气儿的瞥了一眼艾伦,对方则眼神装作不在意的看向另一边,"这家伙莫名其妙的就对伤兵的事情敏感……哦我知道了,又是因为我刚才扯到了她哥哥的事你才发神经的吧?!"

……艾伦不说话。

"真是的我就搞不明白了,你说你总对她哥这么担心这担心那的干什么?不知道的我还以为你看上他了。"

"马脸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大概明白你们刚才在说什么了。"衮塔眨了眨眼,他对艾伦微笑着说道:"没想到啊,你会对我们这些家伙这么挂心。"

"你们?衮塔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俩大概见过我们仨吧?还有埃尔德和奥鲁欧——哦他们今天暂时不在我在替他们顶一会——也该知道这家酒馆刚开不久的事。"

"其实我们仨也是从前线下来的士兵,之前是在边境部队挂名的。"

"真的吗?"他们俩有些没想到。

"打仗就没有不流血的,只不过托上帝的庇佑我们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但别看我们仨现在表面上好好的,实际上身上多也多少少都留下了些伤根,倒还好,不影响我们的日常生活,至于在这里开一家酒馆,也无非是打完仗了想在家乡里图个安生日子过活而已。"

"不可思议……我完全没想到这种事。"

"不过话说你们也是驻边部队的士兵吗?这可以说是太巧了,那姑娘的哥哥也是那边回来的。"

"这不奇怪,"衮塔对着让笑笑,黝黑面庞上的笑容却显得很亲切,"我在参军前也是当地人,本来波恩这边的士兵应征都去了首都,只不过前几年边境起了战事才大都被调了过去。既然都是一个部队的,如果你们知道他的名字说出来,或许我还能认识。"

"我不是很清楚啊,"让在桌子底下踹了一脚对面的艾伦,"这家伙熟。"

"那他叫什么?"

"……利威尔。"

——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衮塔忽然愣住。

"利威尔·阿克曼。"那位先生的名字,艾伦想。

"你们居然认识他?"衮塔惊讶的睁大了眼睛,"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这么说来……你们是三笠的同学是吗?"

这下换让和艾伦两个人愣住了,然后他们点了点头。

"怎么了?衮塔先生认识他吗?"

"怎么会不认识!你们可真出乎我的意料!"

"阿克曼先生是我们三个的直属长官,这次他返乡也是我们陪他一起回来的,你们会认识他太让我意外了,啊对,你们是他妹妹的同学,三笠会跟你们提起他也不奇怪啊!"

"我的……天哪。"让一时间被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对了,我们听说三笠有个男朋友,你们认识吗?"

艾伦还在刚刚知晓的事实中发愣,接着他又在桌下被对面的让踹了一脚,脾气上来刚要发作、却看到对方一脸不爽的表情说道:"就是他,这个在我们院里出了名的、急着去送死的笨蛋。"

……衮塔听完这话,开始莫名严肃的把艾伦上下打量了一圈。

"看上去还可以,总不会是个能欺负姑娘的混小子。难得啊,看看把我今天知道的消息跟埃尔德他们说会造成什么轰动,不过也巧,你既然是三笠的男朋友又跟我们长官相处的不错……今天正好也是我们把酒馆安顿好后第一次请他过来,被埃尔德他们接到里间去款待了——三笠也在,那你现在要不要过去跟他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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